简介
口碑超高的历史古代小说《天汉血鉴》,刘彻卫子夫卫青霍去病是剧情发展离不开的关键人物角色,“善行天涯”作者大大已经卖力更新了144287字,本书连载。喜欢看历史古代类型小说的书虫们冲冲冲!
天汉血鉴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第二章:建元新政
建元元年(前140年),春,长安,未央宫。
九年光阴,如同渭河水,无声流过未央宫巍峨的宫墙。曾经那个在雪夜中锋芒初露的七岁太子,如今已长成一位身姿挺拔、面容英朗的十六岁少年天子——汉王朝的第七位皇帝,刘彻。登基大典的余音似乎还在未央宫的高大梁柱间隐隐回荡,空气中弥漫着新帝登基特有的、混杂着龙涎香与权力更迭的躁动气息。
御座之上,刘彻头戴十二旒天子冕冠,身着玄衣纁裳,纹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威仪赫赫。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部分视线,却挡不住他那双眼睛中喷薄欲出的锐利光芒。这光芒不再仅仅是幼年时的聪颖锐气,更添了几分君临天下的强烈意志,以及一种近乎灼热的、亟待施展的抱负。他俯视着丹墀下匍匐如潮的文武百官,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冲击着他的耳膜,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在血脉中奔涌。
“众卿平身!”年轻帝王的声音清越而沉稳,穿透大殿的喧嚣。
百官起身,肃然而立。刘彻的目光缓缓扫过,丞相卫绾、御史大夫直不疑、太尉田蚡(王娡之弟,刘彻舅父)……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代表着帝国庞大而复杂的权力结构。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靠近御阶的两位年轻人身上——赵绾、王臧。他们穿着崭新的深青色儒生官服,身姿挺拔,眼神中燃烧着与年轻天子相似的、近乎狂热的理想之光。
“朕以眇眇之身,承高祖洪业,夙夜兢兢,唯恐弗胜。”刘彻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庄重与决心,“今承天命,改元建元!建者,立也;元者,始也!朕意已决,当革故鼎新,扫除积弊,彰明法度,大兴文教,使我大汉如日方升,光被四表!”
“陛下圣明!”群臣再次躬身。
“即日起,”刘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设立明堂!以正君臣之位,明尊卑之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广开言路!朕要亲策天下英才,择其善者委以重任!”
“陛下圣明!”赵绾与王臧的声音尤为响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他们知道,属于他们的时代,属于他们信奉的儒家王道理想的时代,随着这“建元”二字,终于降临了!
“再者,”刘彻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像要穿透殿宇,望向更遥远的疆域,“诸侯王骄奢逾制,尾大不掉,实乃国朝心腹之患!丞相卫绾、御史大夫直不疑、郎中令王臧!”
“臣在!”三位重臣应声出列。
“朕命尔等,详加议定《削藩策》!凡诸侯王所辖郡县,其官吏任免之权,当尽收归朝廷!其私铸钱币、盐铁之利,当一律收归少府!其车骑、仪仗、宫室营造,当严加限制,不得僭越!若有违逆……”刘彻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股森然寒意,“当以《左官律》、《附益法》严惩不贷!削其封土,夺其爵位,绝不姑息!”
“臣等遵旨!”卫绾、直不疑肃然领命,王臧更是激动得脸颊泛红。削藩!这是何等激进的策略!一旦成功,将彻底改变自高祖以来“郡国并行”的格局,将中央集权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这是他们这些崇尚大一统的儒生梦寐以求的蓝图!
“还有,”刘彻的目光转向舅父田蚡,“太尉田蚡!”
“臣在!”田蚡朗声应道,脸上带着身为外戚新贵的矜持与得意。
“朕命你,会同大农令,清查天下田亩!凡隐匿田产、逃避税赋者,无论豪强勋贵,一律按律严办!所得田亩,计口分予无地、少地之民!务使耕者有其田,国赋有所出!”刘彻的声音斩钉截铁。这是触及帝国根基的土地政策,锋芒直指盘根错节的豪强势力!
“臣,遵旨!”田蚡高声应诺,眼中精光闪烁。这是扩大田氏外戚势力的天赐良机!
一道道旨意如同惊雷,在未央宫宣室殿内炸响。年轻的皇帝,以无与伦比的锐气和不容置疑的决心,将他胸中酝酿已久的变革蓝图,清晰地展现在整个帝国面前。建元新政,这艘承载着少年天子雄心和儒家士人理想的巨轮,在刘彻登基伊始,便以破浪之势,轰然启航!
长乐宫,东朝。
与未央宫新帝锐意革新的澎湃激情不同,长乐宫东朝弥漫着一种沉滞、厚重、仿佛凝固了时光的气息。这里是太皇太后窦漪房的居所,帝国的真正权力核心之一。熏炉里袅袅升起的香烟,带着一种陈年旧物的沉郁芬芳,缠绕着殿内华丽而略显陈旧的帷幔和梁柱。
窦太后斜倚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凤榻上,双目微阖。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但那份历经三朝、母仪天下的威严,并未因失明而稍减半分,反而沉淀得更加内敛而沉重。她仿佛一头蛰伏在洞窟深处的老龙,即使闭目养神,其无形的威压也足以让整个殿堂的空气为之凝固。
一个穿着深青色内侍服、面白无须的老宦官,正跪在榻前的地衣上,用一种极其平缓、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语调,将今日宣室殿中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复述着。从刘彻改元建元的宣言,到设立明堂的雄心,再到那石破天惊的《削藩策》和清查田亩的诏令,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窦太后的耳中。
随着老宦官的叙述,窦太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如同古井般毫无波澜。唯有当她听到“削藩策”、“收诸侯官吏任免权”、“夺盐铁之利”、“严限车骑仪仗”这些字眼时,那松弛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而当“清查田亩”、“计口分田”、“严办豪强勋贵”的话语传入耳中时,她那枯瘦的、搭在锦缎靠枕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在光滑的丝绸上刮擦出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
老宦官的声音终于停下,殿内陷入一片比之前更加深沉的寂静。只有香炉里青烟无声流淌,仿佛凝固的时光本身。
许久,许久。
窦太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虽然早已失去了视物的功能,空洞地“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却仿佛能穿透这华丽的宫室,直抵未央宫宣室殿上那个年轻气盛的孙儿皇帝。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一个冰冷、苍老、带着金石摩擦般质感的字眼,如同冰凌坠地,清晰地砸在寂静的殿堂里:
“儒。”
这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某种无形的禁锢。窦太后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容,渐渐浮现出一种混杂着厌恶、愤怒与深沉失望的神色。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血液的力量:
“黄口小儿……才坐上那位置几天?就敢……翻天覆地?”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尖锐,“什么‘建元’?什么明堂?什么贤良方正?全是那些……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齐鲁儒生弄出来的虚头巴脑!”
她猛地坐直了身体,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凤榻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那坚硬的紫檀木捏碎:
“削藩?他以为他是谁?是高皇帝?还是文皇帝?那些诸侯王,是高祖血脉!是镇守四方的藩篱!动他们的权?夺他们的利?他想干什么?要把刘家的天下,变成他刘彻一个人说了算?他眼里还有没有祖宗家法?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婆子?!”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空洞的眼神里似乎要喷出无形的怒火:“清查田亩?计口分田?好大的胆子!那些田地,是列侯勋贵们跟着高皇帝、文皇帝、景皇帝一刀一枪打下来,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是他们的命根子!他这是要刨人家的祖坟!是要把整个长安城的勋贵都逼反吗?!他……他这是中了那些儒生的邪毒!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包藏祸心的腐儒……蛊惑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迸出来的。窦太后猛地一挥手,将榻边矮几上的一只白玉茶盏扫落在地!
“啪嚓!”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惊心。温热的茶汤和破碎的玉片溅了一地。
跪在地上的老宦官身体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触到了冰冷的地衣。
窦太后剧烈地喘息着,枯瘦的胸膛起伏不定。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仿佛用尽了力气,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和森冷,重新靠回凤榻的靠枕上。
“去,”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冰封的命令,“传哀家的懿旨……”
未央宫,石渠阁。
这里是皇家藏书之所,竹简帛书堆积如山,弥漫着陈年墨香与纸张特有的气息。此刻,却成了建元新政的核心“参谋部”。烛火通明,映照着几张年轻而充满激情的脸庞。
赵绾、王臧,这两位新晋的皇帝近臣,正伏在堆积如山的竹简和摊开的巨大帛书地图前,神情亢奋,眼中布满血丝却毫无倦意。帛书上是他们刚刚绘制好的《削藩策》细则草图,一条条,一款款,笔锋刚劲,充满了理想主义的锋芒。
“陛下此举,真乃石破天惊!”赵绾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他用手指重重地点在帛图上,“收诸侯官吏任免之权,断其爪牙!夺盐铁铸钱之利,绝其财源!限制车骑仪仗宫室,削其威仪!此三管齐下,不消十年,诸侯之势必土崩瓦解!届时,政令畅通无阻,陛下之令可达帝国每一寸疆土!此乃真正的‘大一统’!”
“正是!”王臧接口道,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还有那清查田亩,计口分田之策!此乃《周礼》‘井田制’之遗意,更是《孟子》‘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之仁政实践!陛下心系黎庶,欲解生民倒悬之苦,实乃圣君气象!只要扫除豪强兼并之弊,使耕者有其田,则民心归附,国本永固!”他拿起一份墨迹未干的奏章草稿,“此乃‘举贤良对策’之纲要,我与赵兄已拟定百道策问,皆以《春秋》大义为旨归,务求拔擢真才实学、明体达用之士,充塞朝堂,涤荡旧弊!”
两人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由他们亲手参与缔造的、儒家理想中的王道乐土。竹简上刻画的,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他们心中喷薄欲出的蓝图。
“还有明堂!”赵绾指向另一卷竹简,“此乃天子布政施教之所,象征天地人伦秩序!陛下欲立明堂,正是要向天下昭示,我大汉将摒弃黄老无为之术,独尊孔圣之道!从此,礼乐兴,教化行,万民归心……”
就在这时,阁门被轻轻推开。刘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已换下繁复的朝服,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英气逼人。年轻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烛火映照下,依旧燃烧着炽热的光芒。
“陛下!”赵绾和王臧连忙起身行礼,声音中充满了崇敬。
刘彻摆摆手,径直走到他们面前,目光落在摊开的帛图和竹简上。他的手指,带着一种掌控者的沉稳,轻轻拂过地图上那些代表诸侯国的色块,最终停留在“削藩策”三个遒劲的大字上。
“细则议得如何?”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回陛下,”赵绾躬身,语速飞快而清晰,“臣等已拟就草案。核心便是收回地方官吏任免权,由朝廷直接委派能吏干员!此乃釜底抽薪之策!其次,盐铁乃国之大宝,民生军需所系,绝不可再放任诸侯与豪强专擅其利!当专设盐官、铁官,直属大司农管辖!其利尽归国库!至于诸侯王仪仗宫室僭越,可由御史台遣员严查,一经查实,严惩不贷!此三策并行,雷霆万钧,必可收震慑之效!”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臣以为,当以淮南、衡山、江都等大国为先导,杀鸡儆猴!尤其淮南王刘安,广纳游士,门下宾客数千,常有不轨之言,其心叵测,当为削藩首重之目标!”
刘彻的目光随着赵绾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落在淮南国的位置,眼神微凝。淮南王刘安,他的叔父,以好道术、养名士著称,编纂《淮南鸿烈》,声望极高。动他,无疑是在向所有诸侯王宣战。
“陛下,”王臧也上前一步,指着另一份文书,“此为清查田亩、计口分田之细则。臣以为,当以三辅、关东豪强云集之地为首要,如河南郡、河内郡、颍川郡!派得力干员,手持陛下明诏,辅以精兵强将,丈量田亩,登记造册!凡隐匿超过限额者,其田产一律充公!再按各郡县人口多寡、丁壮数量,公平分予无地流民!此法一行,则豪强敛迹,贫者得活,陛下圣德泽被苍生!亦可为国库增收,充盈军资!”他眼中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此乃上合天心,下顺民意之举!”
刘彻听着两位心腹重臣激昂的陈述,胸膛微微起伏。这些大胆而激进的策略,如同烈酒,烧灼着他的血脉。权力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而澎湃。他仿佛看到了一幅壮阔的画卷在眼前展开:一个政令统一、中央集权、吏治清明、耕者有其田的强盛帝国!这是他刘彻的帝国!是他建元新政将要缔造的煌煌伟业!
他拿起那份关于“举贤良对策”的纲要,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策问题目,多以《春秋》经义为据,问道于天人之际。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峻而自信的弧度。他要打破那些靠着祖荫、靠着谄媚上位的旧勋贵的垄断,他要让这朝堂之上,充满像赵绾、王臧这样有真才实学、锐意进取的新血!
“好!”刘彻猛地将竹简拍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眼中光芒大盛,“卿等所议甚合朕意!即刻润色完善,三日内,朕要看到完整的奏章!削藩策、均田令、举贤良诏,一并颁行天下!朕倒要看看,谁敢阻挠朕的建元新政!”
“陛下圣明!臣等万死不辞!”赵绾、王臧激动得声音发颤,深深拜伏下去。
石渠阁的烛火,仿佛也因年轻皇帝的决心而燃烧得更加炽烈。然而,这熊熊燃烧的理想之火,却未曾照亮窗外那无边无际、愈发浓重的黑暗。一股来自长乐宫东朝的、冰冷刺骨的寒流,正悄然涌动,无声无息地,向着这激情的核心席卷而来。
数日后,未央宫宣室殿。
早朝的气氛异常凝重,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丞相卫绾、御史大夫直不疑、郎中令王臧,三人手捧沉甸甸的、凝聚了数日心血的奏章,肃立在丹墀之下。他们的脸上,既有推行新政的激动与期待,也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赵绾则侍立在御座之侧,目光灼灼,等待着那石破天惊的诏令颁行。
刘彻高踞御座,冕旒轻晃,年轻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扫视群臣,正要开口。
突然,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殿内所有大臣,包括丞相卫绾在内,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两扇巨大的、雕刻着龙纹的殿门。
门被缓缓推开。没有通传,没有请示。
四个身材高大、面无表情的宦官,抬着一架装饰着凤纹的肩舆,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肩舆之上,端坐着的,正是双目微阖、面容如同古井般毫无波澜的太皇太后窦漪房!她穿着一身庄重的玄色深衣,虽已失明,但那历经三朝的威势,如同实质的重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宣室殿!在她身后,跟着那位面白无须、垂手肃立的老宦官,如同她无声的影子和代言人。
殿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刘彻的脸色骤然一变,放在御案上的手猛地攥紧!他万万没想到,祖母竟然会以如此直接、如此霸道的方式,亲临朝堂!这是前所未有的僭越!是对他皇帝权威赤裸裸的挑战和压制!
肩舆在丹墀下停住,与御座遥遥相对。窦太后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直直地“钉”在刘彻身上。
“皇帝。”窦太后的声音苍老、平缓,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冰冷,清晰地响彻大殿,“哀家听说,你要颁行什么……新政?”
刘彻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回太皇太后,正是。孙儿以为,国朝积弊已深,当……”
“积弊?”窦太后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嘲讽,“你才做了几天皇帝?就敢妄言积弊?你父皇景皇帝在位十六景皇帝在位十六载,奉行黄老,与民休息,才有今日之局面!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积弊?你是在指责你父皇治国无方吗?”
刘彻的呼吸一窒,脸色微微发白:“孙儿不敢!父皇功业,孙儿岂敢妄议?只是……”
“只是什么?”窦太后的声音如同冰锥,“只是你被那些巧言令色的儒生迷惑了心智!”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直直地指向侍立在侧的赵绾,以及丹墀下捧着奏章的王臧!
“就是这些人!”窦太后的声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恶和鄙夷,“满口仁义道德,标榜什么‘三代之治’!实则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只会空谈误国的狂悖之徒!设立明堂?那不过是大而无当、劳民伤财的摆设!举贤良?举的就是这些只会引经据典、百无一用的书生吗?他们懂得如何牧守一方?懂得如何统兵作战?懂得如何安抚宗室勋贵?笑话!”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刺向赵绾和王臧。赵绾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却紧紧咬着牙关,挺直了脊梁。王臧捧着奏章的手,因为愤怒和屈辱而青筋暴起。
“还有!”窦太后的声音更冷,带着彻骨的寒意,“削藩?皇帝,你好大的胆子!是谁教唆你行此动摇国本之事?诸侯王,皆是高皇帝血脉!是拱卫帝室的藩篱!你今日削他们的权,夺他们的利,明日他们就能联合起来,掀翻你的御座!你这是自毁长城!是要将我刘氏江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枯瘦的手掌猛地拍在肩舆的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至于清查田亩,计口分田?荒谬!田地是人家祖宗挣下的!是人家世代传家的根本!你一句话就要夺了去分给那些泥腿子?你这是要逼得满朝勋贵、天下豪强,都与你离心离德,揭竿而起吗?!皇帝,你是不是觉得,这江山社稷,坐得太安稳了?!”
每一句质问,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刘彻的心上,也砸在每一个支持新政大臣的心上。窦太后的话语,赤裸裸地揭示了新政背后残酷的政治现实和可能引发的剧烈动荡。
“哀家看,”窦太后空洞的眼神仿佛带着刺骨的嘲讽,扫过刘彻年轻的脸庞,“你这新政,从头到尾,就是这些儒生为了邀宠,为了揽权,给你挖的一个大坑!是想让你成为众矢之的,成为孤家寡人!是想把我大汉百年的基业,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缓缓地、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最终审判般的口吻说道:“哀家,不准!”
最后两个字,如同冰封的巨石,轰然砸在宣室殿光洁的金砖地上!也砸碎了刘彻心中那刚刚升腾起的、炽热的变革梦想!
“太皇太后!”赵绾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出列,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颤抖,“新政乃陛下深思熟虑,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所谋!您……”
“住口!”窦太后厉声断喝,声音如同惊雷,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微末儒生,也敢在哀家面前咆哮朝堂?来人!”
“在!”她身后的老宦官立刻躬身。
窦太后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意:“郎中令王臧、近侍赵绾,二人妖言惑众,离间天家,妄议朝政,蛊惑圣心!即刻革去所有官职,锁拿下狱!交廷尉府严加审讯!务必将他们背后还有哪些同党,给哀家……一网打尽!”
“诺!”几名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立刻应声上前!
“陛下——!”赵绾和王臧脸色惨白如纸,绝望的目光投向御座上的刘彻。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太皇太后的反击,竟是如此迅疾!如此酷烈!直接是要他们的命!
刘彻猛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他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微微发抖,手紧紧抓住御座的扶手,指节捏得发白!他的嘴唇翕动着,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要阻止!他是皇帝!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股肱之臣被这样当庭羞辱、构陷下狱!
然而,就在他即将爆发的瞬间,他的目光,撞上了窦太后那双空洞却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令人绝望的冰冷和……一种无声的警告:你敢反抗?你拿什么反抗?这朝堂之上、宫禁之内,乃至这整个长安城,究竟是谁说了算?!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刘彻的脚底直冲天灵盖,浇灭了他心头的怒火。他看到了舅舅田蚡那瞬间变得惨白、眼神躲闪的脸;看到了丞相卫绾和御史大夫直不疑那深深低下的头颅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到了殿内绝大多数大臣眼中流露出的恐惧、顺从,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无形的、却重逾千钧的权力桎梏!这桎梏,来自血脉,来自传统,来自那盘踞在长乐宫深处的、失明却洞察一切的老妇人!他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的变革蓝图,在这桎梏面前,竟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声几乎要冲口而出的“住手”,最终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屈辱地咽了回去!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弥漫在他的口腔。
就在他这瞬间的犹豫和屈服的沉默中,殿前武士已经毫不留情地扭住了赵绾和王臧的胳膊!他们官帽被打落,官服被撕扯,如同待宰的羔羊,被粗暴地拖拽着向殿外而去。
“陛下!陛下——!新政!新政乃强国之本啊——!”赵绾嘶哑绝望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充满了不甘与悲愤,最终消失在沉重的殿门之后。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屈辱、恐惧和权力碾压一切后的冰冷余烬。
窦太后枯瘦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她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空洞的“目光”再次“落”在刘彻身上,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缓,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皇帝,你年轻气盛,易受蛊惑。这朝堂大事,关乎江山社稷,关乎刘氏宗庙,不可不慎。今后,凡有重要政令,需先呈报长乐宫东朝,经哀家……过目。”她缓缓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挥了挥,“哀家乏了。回宫。”
肩舆被抬起,四个宦官迈着无声而沉稳的步伐,抬着这位帝国的真正主宰者,缓缓离开了宣室殿。那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关闭,仿佛隔断了两个世界。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了宣室殿。
刘彻依旧僵立在御座前,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冕旒的玉珠垂在他的眼前,微微晃动,遮挡了他此刻的眼神。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破了皮肉,几缕殷红的血丝,顺着指缝缓缓渗出,滴落在御座前冰冷的金砖上,绽开几朵微小而刺目的血花。
那血,是如此的滚烫,却又如此的冰冷。灼烧着他的掌心,也冻结了他的心脏。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心中某些东西轰然碎裂的声音。那是一个少年天子的锐气,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幻梦,是……某种对权力本质的天真幻想。
原来,这身龙袍,这张御座,并非意味着真正的至高无上。在它的上面,还笼罩着一层更加古老、更加厚重、更加冰冷无情的阴影。
建元新政,这艘刚刚启航、承载着无限希望的巨轮,在这长乐宫投射而来的、名为“现实”的冰山撞击下,甚至未能驶出未央宫的港湾,便已……轰然倾覆!
甘泉宫猎覆!
甘泉宫猎苑。
数日后,距离长安百里之外的甘泉宫猎苑。这里山峦起伏,林深草密,是皇家避暑和狩猎之地。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刚刚停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和雨水混合的清新气息,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
马蹄声如疾风骤雨,踏碎了林间的寂静。刘彻一身玄色劲装,外罩火狐裘披风,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西域骏马,在湿滑泥泞的林地间纵情驰骋!他手中的硬弓拉成了满月,弓弦发出紧绷的嗡鸣,冰冷的箭簇在雨后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咻——!”利箭离弦,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钉入数十步外一只惊慌逃窜的獐子脖颈!那獐子哀鸣一声,翻滚着栽倒在湿漉漉的草丛中。
“陛下神射!”紧随其后的侍从、期门武士们爆发出整齐的喝彩声。声音在空旷的山林间回荡,却驱不散弥漫在年轻帝王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刘彻勒住缰绳,胯下的黑马不安地打着响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侍从上前拾取猎物,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那倒毙的獐子,穿透了茂密的林木,再次看到了宣室殿上那屈辱的一幕,看到了赵绾、王臧被拖走时绝望的眼神,看到了祖母那空洞却掌控一切的冰冷面容。
“驾!”他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再次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将喝彩的侍从远远甩在身后。他需要速度!需要这风驰电掣带来的短暂麻痹,需要这血腥的狩猎释放心中那无处发泄的狂暴怒火和被深深压抑的屈辱!
林间光线忽明忽暗,马蹄践踏起泥泞的水花。突然,前方树丛一阵剧烈晃动,一道矫健的灰影猛地窜出!竟是一头体型硕大的成年野猪!獠牙外露,小眼睛闪烁着凶光,显然是方才的箭矢惊动了它,此刻带着一股狂暴的气势,直直地朝着刘彻的坐骑冲撞而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后面追赶的侍卫们魂飞魄散!
“陛下小心!”
惊呼声中,刘彻瞳孔猛地收缩!但他并未慌乱,反而在电光火石间爆发出惊人的反应!只见他双腿死死夹住马腹,身体在疾驰的马背上猛地一个侧身回旋!动作流畅迅捷,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战场搏杀般的悍勇!同时,他手中的硬弓被当作钝器,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野猪那粗壮的脖颈狠狠抡了过去!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
粗硬的弓臂结结实实地砸在野猪坚韧的皮肉上!巨大的反震力让刘彻手臂发麻,虎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弓身!那野猪也被这势大力沉的一击打得一个趔趄,发出一声痛楚的嚎叫,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翼的树丛中闪电般掠出!那人身材高大健硕,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猎装,面容棱角分明,眼神沉静如寒潭。他手中并无弓箭,只有一根看似寻常的、用来驱赶猎物的粗木棍。就在野猪被刘彻砸得身形不稳的瞬间,他手中的木棍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带着破空的风声,狠狠戳进了野猪那因吃痛而张开的血盆大口之中!力道之大,竟将那沉重的野猪头颅带得猛地向侧面一偏!
“噗嗤!”木棍的尖端似乎刺入了野猪口腔深处柔软的部位!野猪发出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剧痛让它彻底疯狂,放弃了刘彻,转头疯狂地扑向那个突然出现的猎装青年!
那青年毫不畏惧,眼神冷静得可怕。他动作迅捷如豹,利用周围粗壮的树干作为掩护,身形壮的树干作为掩护,身形灵动地腾挪闪避,并不与狂暴的野猪硬拼。每一次闪躲都恰到好处,每一次木棍的戳刺都精准地落在野猪的眼睛、口鼻等脆弱部位,虽不致命,却极大地激怒和消耗着这头猛兽的体力。
“保护陛下!”此时,侍卫们终于赶到,惊魂未定地将刘彻团团魂未定地将刘彻团团护住,同时纷纷张弓搭箭。
“不要放箭弓搭箭。
“不要放箭!抓活的!”刘彻厉声喝止,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那个与野猪搏斗的陌生青年身上,眼中闪烁着惊异和探究的光芒。这人身手矫健,临危不乱,搏斗技巧简单直接却极其有效,充满了战场杀伐的实用气息,绝非寻常猎户或侍卫可比!更难得的是那份在狂暴野兽面前展现出的惊人冷静!
侍卫们立刻收起弓箭,拔出环首刀,呼喝着围了上去,试图用绳索和刀背制服那头已经伤痕累累、陷入疯狂的野猪。
混乱中,那猎装青年抓住一个空档,猛地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野猪的一条前腿上!只听“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野猪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前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折断!庞大的身躯轰然栽倒在地,失去了平衡,只能徒劳地挣扎咆哮。
侍卫们一拥而上,终于用绳索将这只凶悍的野猪牢牢捆缚。
直到此刻,那青年才停下动作,微微喘息着,将沾满野猪唾液和血污的木棍随手扔在一旁。他整理了一下被撕扯得有些凌乱的粗布猎装,然后,在侍卫们警惕的目光中,他缓缓转过身,面向被簇拥着的刘彻。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刻跪拜,只是微微垂下头,抱拳躬身,行了一个简洁而有力的军礼。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出身行伍的烙印。
“草民卫青,惊扰圣驾,死罪。”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没有丝毫慌乱或谄媚,只有一种经历过生死磨砺后的沉静。
“卫青?”刘彻重复着这个名字,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草莽气息与强悍生命力的年轻人。虎口崩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也传来阵阵刺痛。然而,比起宣室殿上那令人窒息的屈辱和挫败,眼前这个在危急关头救了自己、展现出惊人勇武和冷静的青年,还有他口中那个朴素却仿佛带着力量的名字,像一道微弱却足够锐利的光,穿透了他心中那浓重的阴霾。
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弧度,在刘彻紧抿的嘴角边,悄然浮现。那并非喜悦,而是一种在绝望的冰原上,终于发现了一颗顽强种子的……冰冷决断。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那刚刚凝结的伤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卫青……”刘彻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是在咀嚼这个名字的分量,“你,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