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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枚无声无息出现在案几上的玉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季无咎心中漾开层层警惕的涟漪。对方能如此轻易地将东西送入守卫森严的迎宾驿馆,其能力与意图都深不可测。是警告他适可而止?还是暗示有合作的可能?亦或,仅仅是为了让他知道,他始终处于监视之下?

“玉环质地极佳,非寻常人家能用。刻痕虽细,但工艺精湛,非仓促可为。”石砺仔细查验后得出结论,“送玉环之人,对我们了如指掌,且意在传递信息,而非直接加害。”

季无咎将玉环小心收起,藏于贴身之处。“看来,这大梁城中,想与我们‘打交道’的,不止明面上的权贵。且静观其变,对方既已出招,必有后手。”

次日,魏国行人署传来消息,魏惠王将于三日后在章华宫偏殿接见齐国特使季无咎。

等待召见的三天里,季无咎并未闲着。他婉拒了公子卬再次饮宴的邀请,却通过田攸的安排,低调拜访了名儒周霄的府邸。

周霄的府邸与公子卬的豪奢形成鲜明对比,位于大梁城东一处清幽的巷弄,竹篱茅舍,简朴而雅致。厅堂之中,书籍盈架,唯有淡淡的墨香与茶气。

周霄对季无咎的到访似乎并不意外,屏退左右后,他抚着花白的胡须,叹道:“季大夫昨日在公子府上应对得体,不卑不亢,老夫甚为欣赏。如今像你这般年纪,能持守本心,不为浮华所动的年轻人,不多了。”

“周夫子过奖。”季无咎执弟子礼,“无咎初来大梁,于魏国朝局民情所知甚浅,今日特来向夫子请教。”

周霄看着季无咎,目光深邃:“魏国之势,外强中干矣。”他语出惊人,随即解释道:“自文侯、武侯以来,魏据中原腹地,兵强马壮,称霸百年。然至当今王上,连年征战,西挫于秦,东困于齐,南疲于楚。虽赖庞涓之勇,偶有胜绩,然国库空虚,民力凋敝,世族奢靡,王权……唉!”他长叹一声,未尽之语,意味深长。

“无咎观大梁市井,繁华不下临淄,然百姓眉宇间,似有忧色。”

“表象而已!”周霄摇头,“大梁之繁华,多赖地理位置与各国商贾汇集,并非魏国自身真正富足。且权贵奢靡无度,赋税徭役多重,普通百姓生计艰难。更兼……”他压低了声音,“王上近年来愈发宠信公子卬等近臣,于庞涓又倚重又猜忌,朝堂之上,党同伐异,真正有心国事者,如履薄冰。”

季无咎心中了然,这与他的观察不谋而合。“那庞涓大将军……”

“庞涓,确有大才,治军严明,用兵狠辣,乃魏国柱石。”周霄语气复杂,“然其人性情骄矜,刚愎自用,与朝中诸多大臣不睦。尤其与公子卬,表面客气,实则势同水火。王上居中调和,时而倚重庞涓以御外侮,时而又借公子卬以分其权柄,如此摇摆,非国家之福啊。”

“夫子以为,魏国前路何在?”

“在内修德政,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在外……或当暂息兵戈,与列国,尤其是与齐、赵这等无直接利害之大国修好,稳固后方,方是上策。”周霄看着季无咎,意有所指,“季大夫此番使魏,推行互市,正合此理。然则,阻力重重。公子卬等人,目光短浅,只知贪图享乐与眼前军功,未必乐见边境安宁;而庞涓……其志在扫平诸侯,建立不世之功,恐怕也不会真心支持以商止战。”

一席谈话,让季无咎对魏国错综复杂的内部矛盾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他的互市之策,在魏国面临的,可能不仅是利益分配问题,更是深刻的政治路线之争。

告别周霄,返回驿馆的路上,季无咎一直在沉思。经过一处售卖漆器的集市时,他偶然一瞥,竟在一家规模颇大的漆器店铺的门廊柱子上,看到了一个与玉环上简化鸟形图腾有七八分相似的装饰纹样!

他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让车队继续前行,只低声对石砺道:“记下那家店铺,名为‘琳琅阁’。”

三日转瞬即过。觐见魏惠王的日子到了。

章华宫偏殿,虽非魏国王宫正殿,依然气势恢宏,雕梁画栋,尽显霸主气派。殿内侍卫林立,甲胄鲜明,气氛庄严肃穆。

季无咎身着齐国特使礼服,手持旌节,在谒者的唱名声中,稳步走入大殿。田攸与数名随从捧着国礼,紧随其后。石砺按例只能在殿外等候。

殿中,魏国文武重臣分列两侧。季无咎一眼便看到了站在文官前列、面带矜持笑意的公子卬,以及武将班首,那位身形魁梧、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的中年男子——想必就是大将军庞涓。他并未穿着甲胄,只是一身暗色深衣,却自然散发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令人不敢直视。

御座之上,魏惠王头戴王冕,身着黑色王袍,年约五旬,面容略显富态,眼神中带着一丝身为中原霸主的自矜,却也隐约透露出几分被国事烦扰的疲惫与多疑。

“外臣齐国特使季无咎,奉我王之命,拜见魏王陛下!”季无咎依足礼节,躬身行礼,声音清朗,回荡在殿中。

“季大夫平身。”魏惠王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却自有威势,“齐王派你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回陛下,”季无咎直起身,从容陈词,“我王感念齐魏毗邻,百姓往来频繁,商旅络绎于道。为使我两国边境永享安宁,百姓互通有无,共享太平,特命外臣前来,与魏国商谈深化互市之约。旨在统一关市税则,规范度量标准,畅通商路,护卫商旅,使利归于民,信立于国。此乃两国百姓之福,亦为天下止战兴业,略尽绵薄之力。”

他话语清晰,将互市的好处与“止战”“信义”的理念紧密结合。

话音刚落,公子卬便出列笑道:“王兄,季大夫所言,正合我意!齐魏通商,利国利民。我大魏物产丰饶,齐地鱼盐便利,若能加深合作,确是美事一桩。”他显然想将此事揽到自己名下,作为一项政绩。

然而,一个冰冷的声音立刻响起,如同金铁交鸣:“公子此言,未免过于乐观!”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庞涓。他并未看公子卬,锐利的目光直接射向季无咎,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怀疑。

“季大夫,”庞涓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你口口声声‘止战’‘信义’,然则,商路畅通,固然能带来利益,却也方便了细作往来,泄露我国虚实。统一度量,更是涉及国家权柄,岂可轻易假手于人?更何况,如今列国纷争,兵戈未息,我大魏西有强秦虎视,东……亦需稳固边防。若因互市而松懈武备,岂非自毁长城?本将以为,当今之世,强国之道,在于精兵锐卒,在于开疆拓土!而非寄望于商贾往来之虚利!”

这番话,强硬、直接,代表了魏国军方最主流的声音,也彻底否定了季无咎“以商止战”理念的根本。

殿内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公子卬脸色难看,却似乎对庞涓颇为忌惮,一时没有反驳。

季无咎心知,这才是真正的考验。他深吸一口气,迎向庞涓那足以令寻常士卒胆寒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回应:

“大将军所言,乃强国之基,无咎深表敬佩。魏武卒之精锐,天下皆知,乃魏国称霸之倚仗。”

他先肯定对方,随即话锋一转:“然则,无咎以为,强兵与通商,并非水火不容。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将军深知后勤之于征战的重要性。畅通的商路,稳定的物资供应,正是强兵之后盾。若商路不畅,物资匮乏,物价腾贵,纵有百万雄师,亦难持久。”

他顿了顿,见庞涓目光微动,继续道:“至于细作之忧,此确为隐患。然则可设‘关市之禁’,严查往来人员货物,凡无官方文书、身份不明者,严禁入境。同时,两国可约定,互派官吏监督关键市集,共管商路安全。如此,既得通商之利,又可防细作之患。反之,若因噎废食,闭关锁国,非但物资难以流通,更易使两国百姓因生计困顿而生怨,边境不宁,岂不更需分兵驻守,徒耗国力?”

“再者,”季无咎声音提高了几分,目光扫过殿内群臣,最后回到魏惠王身上,“无咎所言互市,非是让魏国自废武功,而是以商路之‘通’,求边境之‘安’;以物资之‘利’,补军费之‘耗’;以两国之‘信’,减相互之‘疑’。此乃以迂为直,不战而屈人之策也。若魏国能借此稳定东方,便可集中精力,专意西向,应对强秦。此中利害,还望陛下与大将军明察。”

他这一番话,逻辑清晰,既承认了军事的重要性,又阐明了互市对军事的辅助作用,更将互市提升到了国家战略层面,为魏国勾勒出一个“东安西进”的美好图景。

魏惠王听着,手指在御座扶手上轻轻敲击,显然有所触动。他看向庞涓:“大将军以为如何?”

庞涓盯着季无咎,半晌,忽然冷笑一声:“季大夫好辩才!然则,纸上谈兵,终觉浅。兵者,诡道也。利益往来,岂能束缚虎狼之心?若他国背信弃义,又当如何?”他这话,隐隐将齐国也置于“虎狼”之列。

“故而需要‘立信’!”季无咎立刻接道,“信非空谈,需有法度保障,需有共同利益维系。若一方背信,则商路断绝,利益俱损,此乃双刃之剑,无人敢轻试。且我齐王愿与魏王于黄河之畔,会盟立誓,铸鼎为证,昭告天下!此等诚意,莫非还不足以取信吗?”

提到“会盟立誓,铸鼎为证”,魏惠王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作为中原霸主,他极为看重这种彰显权威与地位的仪式。

公子卬见状,连忙出言附和:“王兄,季大夫言之有理!互市之利,显而易见。若能会盟,更是彰显我大魏威德,号令诸侯之盛事啊!”

庞涓眉头紧锁,他虽不以为然,但见魏惠王意动,且季无咎所言确实难以在道理上彻底驳倒,便不再强硬反对,只是冷冷道:“既然王上与公子认为可行,臣自当遵命。然则,具体条款,关乎国家利害,需仔细斟酌,不可轻易许诺。”

魏惠王终于点了点头:“季大夫之言,不无道理。互市之事,关乎两国百姓生计,可详加商议。至于会盟……容后再议。行人署与关市大夫,会同季大夫,仔细拟定章程,再报于寡人。”

“外臣遵命!”季无咎心中松了口气,这第一关,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虽然庞涓态度强硬,但至少争取到了谈判的机会。

退朝之后,季无咎在殿外廊下,正与田攸低声交谈,一个身影挡在了他面前。正是庞涓。

近距离面对这位名震天下的将领,那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压迫感更为强烈。

“季无咎,”庞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你很好。比那些只会空谈的稷下先生强。”

这话不知是赞是贬。

“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刀,“记住,在这大梁,乃至整个天下,真正的道理,不在唇齿之间,而在刀剑之上。你的‘信’与‘利’,或许能安一时,但改变不了这弱肉强食的世道。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等季无咎回应,便转身大步离去,背影挺拔如山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季无咎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庞涓的话,代表了这个世界最冷酷也最真实的规则。他的“止战”之道,想要在这规则下开辟新路,何其艰难。

“季大夫,”一个阴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陈轲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莫测的笑意,“庞将军的话,虽然直接,却是至理。不过,这天下大势,有时也并非全由刀剑决定。譬如,信息。”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季无咎一眼,压低声音:“大夫可知,为何庞将军今日态度如此强硬?除了其本身理念,更因他刚刚得到密报,赵国似有异动,边境不稳。他需确保东方无虞,甚至……可能需要一场东线的胜利,来巩固他在朝中的地位,应对……来自内部的压力。”

陈轲说完,微微一笑,拱手离去。

季无咎心中凛然。陈轲这番话,信息量极大!不仅点破了庞涓的处境,暗示了魏国内部(很可能来自公子卬)对庞涓的压力,更透露了赵国可能生变的惊人消息!这是示好?还是想借他之口,将水搅得更浑?

这大梁的棋局,每一步都暗藏玄机。而他,已身在局中。

回到驿馆,季无咎立刻吩咐田攸:“加派人手,重点关注赵国方向的消息,尤其是边境军情。同时,想办法查一查那个‘琳琅阁’漆器铺的底细。”

他有一种预感,那枚玉环和“琳琅阁”,或许能引出“猗氏”网络在大梁的蛛丝马迹。而赵国的异动,可能将是他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更大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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