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聿点了点头，不再追问那些细枝末节。
许太医也无意多言。
既然太子对此事毫不知情，那必然是皇上刻意隐瞒。
若自己多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只怕这项上人头就难保了。
祁聿是个明白人，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索性作罢。
过分的好奇，有时候会要了人命。
宠妃……
难怪那个小丫鬟能自由出入龙吟宫旁边的冷宫。
所以，她竟是那位宠妃的随身侍女？
怪不得她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也从未主动提起过什么。
祁聿回到龙吟宫，还未走近床榻，便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内间传来。
他脚步蓦地一顿——父皇的病，竟是又重了。
经赵公公通传后，祁聿快步走入内室，只见龙榻上的祁渊呼吸艰难，面容灰败，颤巍巍地抬手招他近前。
不过一夜之隔，父皇竟似苍老了十岁不止。
他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每一声喘息都扯着胸腔，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响。
“聿……聿儿……”
“父皇觉得如何？太医可来看过了？”
祁聿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天家父子虽情薄，此刻他却也无法全然硬下心肠。
赵公公见祁渊连说话都极吃力，忙上前小心翼翼将人扶起，往他舌下塞了一枚太医留下的药丸。
良久，祁渊才终于缓过一口气，浊重的呼吸稍平，眼中却是一片了然的灰寂。
他比谁都清楚，这副身子早已是强弩之末，有些事若再不交代，只怕就来不及了。
“今日叫你来，是有两件事要托付于你。”
祁渊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替朕办妥了……待朕走后，这位子，便是你的。”
祁聿闻言立刻跪倒在榻前：“父皇何出此言！您万万岁之躯——”
祁渊疲惫地摆摆手，截断了他未尽的劝慰，只朝赵公公示意：“给太子看座。”
待祁聿在榻边椅上坐定，祁渊才缓缓续道：
“如今这朝堂，户部、兵部自不必说，六部之外，大小官职泰半由崔氏子弟所占，长此以往……天下百姓，怕只知有崔氏，不知有祁氏了。”
他喘了口气，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朕闭眼前，必要见你肃清朝堂……外戚专权之患，绝不可留！”
若说从前帝王对皇后母族尚存几分表面容情，如今大限将至，万事皆不及江山社稷来得要紧。
祁聿肃容拱手：“儿臣明白父皇苦心，铲除崔氏并非难事，只是……云将军独子所娶正是皇后侄女崔月瑶，云、崔两家眼下是姻亲关系，若儿臣贸然动手，恐云氏介入，引发朝堂动荡。”
祁渊眼底掠过一丝幽光，哑声问：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祁聿从容禀道：“云老将军虽功勋卓著，但云氏一族常年戍守边关，根基远离京畿，直至近两年，云霜烈方携妻儿返京，其独子云飞龙资质平庸，并非将才之选，云氏在朝中实则并无深厚人脉，如今父皇之所以未对云氏动手，无非是顾忌云将军在边军的威望，恐引发边境动荡。”
他略作停顿，语气转沉：“故而儿臣以为，云氏实则不足为虑，至于皇后母族崔氏……操之过急恐生变数，当以温火慢炖之法徐徐图之，若强行连根拔起，只怕反受其噬。”
祁渊凝视着眼前这个儿子，目光如炬，良久忽然话锋一转：“近日可曾去探望过你母后？她凤体可还安好？”
祁聿神色淡然，躬身应道：“儿臣每次前往凤仪宫请安，母后总似郁郁不欢，如今儿臣便去得少了。太医日日请平安脉，想来若母后能少为祁宸劳神费心，凤体自当无恙。”
祁渊缓缓颔首，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神色：“罢了，你们母子间的事，朕也不便过多干涉。”
他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朕还有一事，要交由你去办。”
“父皇请讲，儿臣定当竭尽所能。”
“朕移居龙吟宫时，只带了一位妃嫔相伴，事到如今，也不必瞒你了——便是梨妃。”
祁渊眼中掠过一丝罕见的温情，“活到这把年纪才明白，朕这一生，真正放在心上的，唯有她一人，朕已想好，待朕大行之后，便让她……来地下相伴，殉葬的一切事宜，就交由你来操办。”
“殉葬”二字如惊雷贯耳，祁聿心头猛地一颤，竟怔忡了片刻。
冷宫里那个小婢女的身影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若她果真是梨妃的侍婢……
“太子？”
祁渊察觉到他神色有异，哑声唤道。
祁聿迅速压下眼底一闪而过的惶乱，垂首禀道：“父皇，妃嫔殉葬本是常例，只是……若将梨妃宫中内侍宫人一并殉葬，人数众多，儿臣恐扰了父皇与梨妃的清静。”
历来帝王宠妃殉葬，确有将贴身侍从与心爱之物一同带入陵寝的旧例。
祁渊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拣两个她用得惯的婢女下去伺候便是，其余事宜，太子斟酌着办吧，朕只要梨妃相伴，其余琐事，你提前打点妥当即可。”
祁聿躬身跪地，声音沉稳如常：“儿臣领旨，必不负父皇重托。”
祁聿离去后，赵公公正小心翼翼地服侍祁渊用药。
见皇上虽已向太子交代了后事，眉宇间却仍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赵公公忍不住轻声劝慰：“皇上不必过于忧心，太子殿下能力卓绝，行事颇有陛下年轻时的风范。”
祁渊咽下苦涩的药汁，长叹一声：“若非朕的病一日重过一日，而祁聿又确实能力出众……朕又何至于非得选一个流着崔氏血脉的太子？”
他心中不由想起四皇子祁旭——那孩子没有母族势力牵绊，本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只可惜年方八岁，实在太小了。
祁聿原本早已是他棋盘上的弃子。
祁渊未曾料到，这个儿子的能力竟远在祁宸之上，更没料到自己的身子会崩塌得如此迅速。
赵公公偷觑着主子晦暗的神色，忽然想起一桩前朝旧事：祁氏一族，当年正是前朝李氏的外戚势力之一。
难怪皇上灭了李氏王朝这么多年，却始终对朝堂上的外戚势力戒慎恐惧。
当年崔氏倾全族之力助祁渊推翻李氏统治，登基后，崔氏嫡女崔明婉顺理成章成为大渊皇后，整个家族鸡犬升天，享尽荣宠。
待到崔氏势力如藤蔓般缠满朝堂时，祁渊才惊觉自己已陷入外戚的重围。
恰逢那年皇后诞下嫡长子祁聿。
祁渊唯恐这孩子将来沦为崔氏的傀儡，设计用一纸诏书，便将婴孩送入郗贵妃宫中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