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门,再一次被推开。
沉重的铁门与门框摩擦,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打破了室内死一般的沉寂。
侯亮平走了进来。
他的皮鞋踩在光洁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声,每一下,都敲击在人最脆弱的神经上。
他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属于胜利者的姿态。
那是一种掌控一切的傲慢,一种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快意。
他的手里,捏着一张纸。
一张刚刚从打印机里取出的,还带着机器余温的文件。
“啪!”
侯亮平没有走近,只是站在几步开外,手腕一抖。
那张纸便脱手飞出,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无力的弧线,最终轻飘飘地落在了祁同福面前的铁桌上。
声音并不响。
但在寂静到能听见心跳的审讯室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祁同福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一个关节里都灌满了铅。
他缓缓抬起头,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
视线,聚焦在那张纸上。
白纸,黑字。
最上方那一行加粗放大的宋体字,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他的眼底。
——特案要案升级审批函。
瞳孔,在那一瞬间,剧烈地收缩着。
有什么东西,在祁同福身体的最深处,碎裂了。
那是祁同福心中,那刚刚燃起的,最后一丝关于“规则”和“法律”的希望火苗。
就在这一秒,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连一丝青烟都没来得及升起,便被彻底浇灭。
祁同福明白了。
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从他祁同福被带进这里的那一刻起,这就不是一场对等的审讯。
这不是执法者与嫌疑人之间的博弈。
这是一场,权力对平民的,肆意的,毫无底线的碾压。
对方,根本不准备跟他讲任何道理。
对方,也根本不在乎任何程序。
对方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就是不择手段地,将他彻底摧毁。
祁同福的心,沉了下去。
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就那么直直地,沉入了无尽的,冰冷的深渊。
四周的光线似乎都暗淡了下去,耳边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寒冷。
“爸……”
他在心中,用尽全身的力气,无声地呼唤着那个名字。
“儿子……可能回不去了。”
一股无法言喻的悲怆,化作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地剜着祁同福的心脏。
一刀,一刀,又一刀。
对父亲的愧疚。
对无法见上最后一面的绝望。
对眼前这一切的滔天恨意。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都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然后,它们没有爆发,而是开始向内坍缩,凝聚,挤压。
最终,化为了一种极致的,死寂般的平静。
祁同福的脸上,竟然缓缓地,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那笑容很淡。
淡得几乎看不见。
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森然,让整个审讯室的温度,都凭空下降了好几度。
祁同福看着眼前的侯亮平。
看着那张志得意满的脸。
祁同福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眼前这个穿着制服,满口“正义”的男人,根本不是什么国家的公职人员。
他是一个不把他弄死,就绝不会罢休的,敌人。
一个,需要用生命去对抗的,敌特!
既然你不让我活。
那我,就让你死。
“祁同福,你笑什么?”
侯亮平被祁同福这个诡异的笑容,看得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毛。
他竟然从那个笑容里,读出了一种让他遍体生寒的意味。
那不是一个嫌疑犯该有的表情。
那是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的,对蝼蚁的……蔑视。
这个荒谬的念头,让侯亮平感到一阵恼羞成怒。
自己竟然被一个阶下囚的眼神给吓住了?
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笑,你很有手段。”
祁同福开口了。
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缺水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却又异常的清晰。
“我更好奇。”
“究竟是什么样的惊天大案,需要你侯大处长,动用这种通天的手段,来对付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建筑工人?”
祁同福的话语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侯亮平强行压下心中的那一丝不适,用一声冷笑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他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祁同福。
“我劝你,最好还是老实交代。”
“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交代?”
祁同福又笑了,这一次,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
“你想让我交代什么?”
“交代我在哪个地摊,买的那个水杯吗?”
祁同福缓缓抬起眼皮,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侯亮平。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还是那句话。”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就算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我的答案,也还是这一个。”
这不是狡辩。
这更不是顽抗。
这是最赤裸裸的,最决绝的,宣战!
“好!”
侯亮平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的肌肉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抽搐,显得有些狰狞。
“祁同福,我承认,你是我见过最嘴硬的骨头。”
“但是,我侯亮平,最喜欢啃的,就是硬骨头!”
侯亮平猛地转过身,不再看祁同福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他对着门口待命的两名审问员,下达了新的命令。
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把人带到隔壁的特别审讯室去!”
特别审讯室!
这五个字,像一道无形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那两名年轻的侦查员。
他们的脸色,皆是一变。
呼吸都下意识地停滞了半秒。
他们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他们更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侯处,这……”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看起来更稳重些的侦查员,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些犹豫地开口。
“祁同福的证据,并不确凿,现在就动用……动用那种手段,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侯亮平猛地回头,眼神凶狠,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狼。
“我的话,你听不懂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房间里激起一阵回音。
“我让你们把他带过去!”
“出了事,我负责!”
强大的压力扑面而来,那名侦查员再也不敢多言,只能羞愧又无奈地低下头。
“是!”
命令下达。
两名审问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祁同福从冰冷的审讯椅上架了起来。
祁同福没有反抗。
从始至终,他甚至没有再看侯亮平一眼。
祁同福只是在被拖出审讯室的门口时,脚步微微一顿。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的人,落在了墙角那个冰冷的,黑色的摄像头上。
他的嘴角,再次勾起了一抹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弧度。
他用眼神,对着那个摄像头,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看着我。
——记住我今天所承受的一切。
——他日,我必将这一切,千倍、万倍地,奉还给你!
做完这一切,祁同福便头也不回地,被带向了那间,名为“特别审讯室”的,更深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