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龙门咫尺
肃亲王的别院位于县城外十里处的栖霞山麓，并不似想象中那般金碧辉煌，反而青砖灰瓦，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显得古朴而幽静。然而，门前肃立的带刀护卫，以及引路仆人无声而精准的步履，无不昭示着此处主人非同寻常的身份与威仪。
林薇跟随管事穿过几重院落，目不斜视，心中却如明镜般映照着周遭的一切。庭院布局看似随意，实则暗合章法，一草一木皆有其位置，透露出主人严谨而不失雅致的性情。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净布衣，面覆轻纱，唯有那双沉静的眼眸，在低垂的眼睑下，冷静地观察、分析。
她被引至一间雅致书斋。四壁书架林立，典籍浩繁，中间一张紫檀木大案，上面摊开着地图与文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肃亲王并未端坐案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一丛修竹。他今日未着正式王袍，仅一身玄色常服，却依旧难掩通身的贵气与威势。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林薇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民女林薇，拜见王爷。”林薇依礼下拜，姿态从容，声音平稳。
“免礼。”肃亲王声音不高，却自带回响，“看座。”
有侍女悄无声息地搬来绣墩。林薇谢过，只坐了半边，脊背挺直，静候问话。
第二节：言谈间的机锋
肃亲王并未立刻提及造纸，反而踱步至书案前，随手拿起一份边关传来的邸报副本（已做处理，无关机密），状似随意地问道：“近日北境有商队归来，言及草原部落多以皮革、毡片记录事宜，笨重易损。若易之以纸，林姑娘以为如何？”
林薇心念电转，意识到这绝非闲谈。她略一沉吟，谨慎答道：“回王爷，纸张轻便，易于携带传播，确胜皮革。然北地风沙大，气候干燥，寻常纸张易脆裂，且墨迹恐难以持久。若欲推行，需造更厚实、纤维更绵长、施胶更重之纸，或可一试。然其成本，必然高于内地用纸。”
她不仅回答了问题，更指出了潜在的技术难点和成本问题，展现出了超越寻常匠人的全局视野。
肃亲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转为更深的兴趣。他放下邸报，又指向案上一份关于漕运损耗的文书：“漕粮入库，账目登记浩繁，纸张耗费颇巨。户部常为开支所扰。”
林薇立刻领会：“‘林记韧纸’之长处，便在坚韧耐用，性价比高。若用于漕运账目登记，虽外观不及宣纸精美，然其不易破损，可防虫蛀，能长期保存，反能省却频繁更换之烦与后续开销。”
对答如流，切中要害。肃亲王微微颔首，终于将话题引回她身上：“林姑娘于商事、工技，见识不凡，不似寻常村女。本王很好奇，你这些……与众不同的想法，从何而来？”
最关键的问题来了。林薇早有准备，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坦诚：“回王爷，民女不敢妄言。家中曾有几本残破杂书，提及些许匠作之事。其余多是生活所迫，逼不得已之下，胡思乱想，反复试验而来。譬如这造纸，最初也只是为了……活下去。”
她将一切归结于“生活所迫”与“胡思乱想”，既解释了能力的来源，又保留了最大的模糊空间，避免了引人怀疑。语气中的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涩，更增添了真实性。
第三节：合作的橄榄枝
肃亲王凝视她片刻，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人心。林薇竭力保持镇定，任由他审视。终于，他移开目光，重新走到窗边。
“活下去……说得不错。”他语气平淡，却似有深意，“然，一人一家之活，其力有限。若有一技之长，能利国利民，方不负此生。”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林薇：“本王不喜虚言。你的纸，于军需驿站、官府文书、乃至民生记账，皆有大用。其‘变废为宝’之法，更合圣人俭德之道。本王有意，在你现有基础上，助你扩大规模，提升技艺，将‘林记韧纸’推行至更多需用处。”
来了！真正的目的！
林薇心跳微微加速，面上却不动声色：“王爷厚爱，民女感激不尽。不知王爷……欲如何相助？”
“两种方式。”肃亲王显然早已思虑周全，“其一，本王可出资入股，你提供技术，共建工坊，利益共享。其二，本王不直接介入经营，但可为你提供庇护，协调原料，打通部分官用渠道，你所产之纸，按质按量，由王府优先采购，亦可自行售卖。”
他给出了选择，一个深度绑定，一个相对独立。条件看似优厚，但以他的身份，所谓的“庇护”与“协调”，本身就蕴含着巨大的权力附加值。
林薇大脑飞速运转。第一种，无疑是快速做大的捷径，但意味着将失去自主权，从此与肃王府深度捆绑，福祸难料。第二种，保留了“林记”的独立性，依靠王府的订单和庇护发展，更为稳妥，但发展速度可能稍慢，且这份“庇护”并非没有代价，她需要持续证明自己的价值。
“王爷，”林薇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民女选第二种。”
肃亲王眉梢微挑，似乎有些意外她的选择：“哦？为何？第一种，你可更快实现抱负。”
“王爷明鉴，”林薇语气恭谨而坚定，“民女以为，工匠之心，在于专注。若分心于资本合营之事，恐于技艺钻研有碍。且‘林记’初立，体量微小，不敢骤然承王爷过重之资。能得王爷采购与庇护，已是天大的机遇，民女愿先以此为基，扎稳根基，精进技艺，以更优质的纸张回报王爷信重。”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权力的敬畏，也坚守了自身的原则和节奏，将姿态放得极低，理由也冠冕堂皇。
肃亲王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赞赏。这个女子，不仅有才智，更有定力，懂得取舍，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
“好。”他不再多言，直接定论，“即日起，王府所需日常文书用纸，由你‘林记’供应，具体品类数量，自有管事与你接洽。至于原料……”他顿了顿，“本王会告知本地官府，对合法经营之商户，不得无端滋扰。”
一句“不得无端滋扰”，足以让周掌柜之流投鼠忌器。
“多谢王爷！”林薇起身，郑重行礼。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林记”的处境将截然不同。
第四节：归途与暗涌
离开别院，已是夕阳西下。坐在回家的牛车上，林薇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反而充满了沉甸甸的思量。
与肃亲王的这次会面，看似顺利，实则步步惊心。她展现了自己的价值，也守住了底线，赢得了一个强大的盟友和一份稳定的订单。但这份盟约的基础，建立在她的“有用”之上。肃亲王看中的是她造纸的技术和她头脑中的“奇思妙想”，一旦她失去这种独特性，或者无法满足王府日益增长的需求，这份庇护还能持续多久？
而且，王府的订单就像一把双刃剑。它带来了稳定收入和无形的保护，但也意味着她的一部分产能将被锁定，需要严格保证质量和交付时间，这对管理和生产都是巨大的考验。同时，她正式进入了王府的供应链体系，也意味着卷入了更复杂的权力网络。
她想起肃亲王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林姑娘，好自为之。本王期待你带来更多……惊喜。”
惊喜？林薇微微蹙眉。他似乎在期待什么，不仅仅是纸张的改良。
回到家中，面对家人急切而期盼的目光，林薇只简单告知了与王府达成供应协议的好消息，略去了其中凶险的博弈过程。家人自是欢欣鼓舞。
夜深人静，林薇在灯下细细规划。扩大生产势在必行，需要再雇佣可靠的人手，或许可以考虑建立更明确的生产小组，实行更精细化的管理。技术改进也不能停止，王府的订单要求可能更高……
就在她凝神思考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咔哒”一声，像是小石子落地的声音。
林薇瞬间警觉，吹熄了油灯，悄无声息地移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月色朦胧，院墙下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随即隐没在黑暗中。
是谁？周掌柜不甘心的窥探？赵文远派来的人？还是……王府的耳目？
肃亲王的橄榄枝带来了机遇，也带来了更深的漩涡。看似平坦的前路之下，暗涌依旧存在。林薇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影响着“林记”乃至她自身在这盘越来越大的棋局中的命运。
（第二卷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