辎车驶回刘府时,日头已然西斜。府门前的素幡在晚风中轻轻飘动,平添几分萧索。然而,与几日前死气沉沉的气氛不同,今日的府邸隐约透着一丝忙碌的生机。
厨房的方向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那是匠人刘老四还在忙着改造灶台。空气中除了熟悉的香烛味,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麦芽甜香。
忠伯先跳下车,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并无族亲或债主窥伺,这才小心地将刘琙抱下车,又将那个新买的、沉默得像块石头的男孩阿獒拉了下来。
采购的粟米、盐巴、麻布等物被仆役们搬进府库。看着那几袋实实在在的粮食,张婶等人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看向小主人刘琙的眼神也愈发不同。
婉娘早已等在门口,见刘琙回来,连忙迎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个陌生的、脏兮兮的男孩吸引,带着几分好奇与警惕。
“小主人,您回来了?一切可还顺利?”婉娘轻声问道,递上一杯温水。
“嗯。”刘琙接过水喝了一口,指了指身后的阿獒,“婉娘姐,这是阿獒,以后就在府里住下了。你先带他去洗漱一下,找身干净衣服给他换上,再……弄些吃的给他。”
婉娘看着阿獒那几乎衣不蔽体、浑身污垢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乖巧应道:“诺。”她走上前,试图去拉阿獒的手,声音温柔,“小弟弟,跟我来吧。”
阿獒却像受惊的野兽般猛地缩回手,后退一步,警惕地瞪着婉娘,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般的呜咽声。
婉娘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看向刘琙。
刘琙叹了口气,知道这孩子的戒心极重。他走上前,平静地看着阿獒:“阿獒,她是婉娘,是帮你的人。这里没人会害你。跟她去,洗干净,吃饱饭。”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阿獒看了看刘琙,又看了看婉娘,僵持了片刻,终于慢慢低下头,不再抗拒,但仍不肯让婉娘碰他,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
忠伯看着阿獒的背影,眉头微蹙,低声道:“小主人,这娃儿野性未驯,怕是……”
“无妨。”刘琙打断他,“慢慢教便是。忠伯,你来我房中,说说今日开销和剩余。”
来到房中,忠伯拿出那块画着表格的麻纸和新的木牍,开始一笔笔汇报。新式记账法的优势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今日售出白玉饴两斤,得钱三百六十文。采购上等粟米两斛,耗费一百六十文;粗盐十斤,耗费八十文;麻布一匹,耗费五十文;蜂蜜一小罐,耗费三十文。”忠伯指着表格上的数字,“共计支出三百二十文。余钱四十文。”
刘琙点点头。粮食和盐是必需品,蜂蜜是他下一步试验所需。余钱虽少,但至少有了流动资金。
“此外,”忠伯脸上露出一丝肉痛,“购买那男孩,耗费七百文。这……是从往日积蓄中支取的……”这意味着,卖糖所得不仅花光,还倒贴了府中老本。
刘琙面色不变:“钱花了,再赚便是。人才难得。王婆婆那边今日产出如何?”
“王婆子又做出了三斤白玉饴,正在冷却。按小主人吩咐,一半是原味,一半加了芝麻。”忠伯答道,“灶台已改好一座,张婶试用了,确实省柴,连连称奇!”
“好。”刘琙沉吟道,“明日你再带五斤白玉饴去宛城,依旧卖给吴氏食铺。价格可尝试提到一百八十五文,若他不允,便维持原价。同时,留意市面上有无制作饴糖的原料售卖,价格几何。”
他要开始考虑原材料供应链了,不能总用府中存粮或与庄户换。
“诺!”忠伯应下,又问道,“那男孩……小主人打算如何安置?”
刘琙思索片刻:“先让他吃饱穿暖,观察几日。看他性子,若是伶俐,或可跟着王婆婆学制糖,或是跟着你学些管事记账;若是驽钝,便做些洒扫庭院的粗活。总之,既进了刘府,便不能白吃饭。”
“老奴明白了。”忠伯领命而去。
这时,婉娘带着洗漱干净的阿獒回来了。换上了一身虽然旧却干净的粗布衣服,头发也梳理过,露出了清秀却带着疤痕的面庞。只是他的眼神依旧像小狼一样,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
“小主人,他已洗漱过了。奴婢……奴婢拿了些粥和菹菜给他,他吃得很快……”婉娘小声汇报,似乎心有余悸。
刘琙看向阿獒,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吃饱了吗?”
阿獒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沙哑:“……饱了。”这是他进入刘府后说的第二句话。
“很好。”刘琙点点头,“阿獒,你既跟我回来,便要守刘府的规矩。我是你的主君,你要听我的话。忠伯、婉娘的话,你也需听从。可能做到?”
阿獒抬起头,看着刘琙那双清澈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眼睛,沉默了片刻,重重地点了下头:“……能。”
“你可会识字算数?”刘琙又问。
阿獒茫然地摇头。
“可有什么手艺?”
再次摇头。
刘琙并不意外:“既然如此,明日开始,你先跟着婉娘,学习府中规矩,做些力所能及的杂事。若有空闲,可去厨房帮张婶烧火,或是去看王婆婆制糖,多看多学,不许偷懒,可能做到?”
“……能。”阿獒的回答简单干脆。
“婉娘,带他下去,给他找个住处,就……安排在偏院厢房吧。”刘琙吩咐道。既然要培养,就不能完全当奴仆对待,给予一定的空间和尊严是必要的。
“诺。”婉娘应道,带着阿獒离开了。
房间安静下来。刘琙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府中的危机并未解除,债务和税赋依然像两座大山压在头顶。但至少,今天他成功迈出了第一步,赚到了第一笔钱,带回了第一个人。
他知道,制糖的利润无法长久。一旦吴氏食铺摸清门路,或者出现仿制者,价格很快就会下跌。他必须不断拿出新的东西。
蜂蜜……他看着那罐新买的蜂蜜。或许可以尝试制作更复杂的蜜饯?或者……他想起了前世见过的简易水果硬糖?但那需要更高的温度和更好的糖浆浓缩技术,目前的条件恐怕难以实现。
“一步步来吧……”他喃喃自语。
接下来的几天,刘府在一种微妙的变化中度过。
王婆子成了府里最忙碌的人,几乎整日泡在临时搭建的糖坊里,带着两个手脚麻利的小丫鬟,日夜不停地熬制“白玉饴”和“芝麻白玉饴”。产量逐渐稳定下来,每日能产出五六斤。
忠伯每隔一日便往返宛城一次,将新糖卖给吴氏食铺。吴掌柜尝过芝麻口味后更是惊喜,爽快地接受了每斤一百八十五文的价格,并且表示有多少要多少。资金开始缓缓回流。
匠人刘老四将其余几座灶台也陆续改造完毕,府中柴薪的消耗肉眼可见地减少,张婶逢人便夸小主人“梦中学艺”得来的法子好。
而那个新来的阿獒,则像一块沉默的石头,融入着刘府的生活。他话极少,但吩咐的事情都会拼命去做,无论是打扫庭院、搬运柴火,还是帮着王婆子看火,都一丝不苟。他的食量很大,似乎总是处于饥饿状态,婉娘每次都会偷偷多给他盛些粥饭。他看刘琙的眼神,也从最初的警惕,逐渐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刘琙则大部分时间待在书房里,一方面继续熟悉这个时代的文字和典籍,另一方面则在纸上写写画画,构思着下一步的计划。他画下了简易的犁铧改良图(偏向曲辕犁思路),设计了更有效率的沤肥池结构,甚至开始琢磨如何利用现有的材料制作最简单的度量衡工具,以实现更精确的生产控制。
这一切,都被忠伯和婉娘看在眼里。他们越发觉得这位小主人深不可测,仿佛脑子里装着无穷无尽的新奇点子,而且每一个都似乎切实可行。府中上下,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这一日,忠伯刚从宛城卖糖回来,脸色却不像往日那般轻松,反而带着一丝凝重。
“小主人,”他屏退左右,低声对刘琙道,“今日去吴氏食铺,吴掌柜私下告知,市面上似乎已有类似的白玉饴出现,虽品质远不如我们的,但价格低廉不少。他提醒我们早做打算。”
刘琙心中一凛。仿制品来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果然,任何技术壁垒在这个时代都脆弱不堪。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前院又传来一阵喧哗,比上次樵夫闹事更加嚣张。
一个仆役连滚爬爬地跑进来,惊慌失措地喊道:“小主人!忠伯!不好了!刘能、刘德那几个族亲老爷又来了!还……还带了几个衙门里的差役!”
刘琙和忠伯的脸色同时一变。
族亲去而复返,还带来了官差? 看来,是夏税的事情发作了。
更大的风波,已然袭来。
(本章完)
注解:
1. 菹菜 (zū cài): 腌菜、酸菜。
2. 偏院厢房: 厢房通常指正房前面两旁的房屋,地位高于下人房,安排阿獒住这里显示了一定的重视。
3. 曲辕犁: 唐代后期才出现并逐渐普及的先进犁具,刘琙的知识是超前的,他只能逐步引导工匠向那个方向改良,而非直接拿出设计图。
4. 度量衡工具: 标准化生产的基础,汉代已有统一的度量衡,但民间使用的工具可能精度不高。刘琙试图制作更精确的工具用于生产管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