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是北方最尴尬的时节。冬的凛冽还赖在骨头缝里不走,春的暖意却已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的光,看得见,摸不着。积雪是彻底化了,露出地面被冻了一冬、又被车轮人脚反复碾压后的狼藉本色——黑黄、泥泞、坑坑洼洼,混合着去冬残留的煤灰、碎叶和说不清的垃圾,在偶尔回暖的日头下,蒸腾起一股混杂着土腥、霉味和隐约生机(或许是某个角落里最先顶破冻土的草芽)的、难以形容的气息。天空常常是一种不干不净的灰白,风依旧料峭,但吹在脸上,到底少了几分刀割般的锐利,多了些湿漉漉的、黏人的寒意。
筒子楼里憋闷了一冬的气息,也随着偶尔敞开的门缝,悄悄逸散出来些。楼道里,主妇们晾晒的衣物,不再总是厚重的棉衣棉裤,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件颜色黯淡、但质地轻薄些的春秋衫。公用水池边,抱怨“倒春寒”和“这鬼天气”的声音,取代了关于炉子不好烧的牢骚。生活似乎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可阻挡的节奏,从冬的蛰伏中,试探着伸出触角。
方唐家的小屋里,那炉持续旺了多日的火,在进入三月后,似乎也终于耗尽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心力”,渐渐恢复了“正常”。它不再总是那样蓬勃、稳定得令人安心,也开始有了寻常炉子该有的脾气——添煤多了,会闷;添少了,又很快萎下去;半夜封火,早上起来有时能续上,有时就得重新生。但比起年前那副“痨病鬼”的样子,终究是“健康”了许多,至少能让屋子维持在一个不算暖和、但也绝不至于冻人的温度。
林桂兰对此,似乎暗暗松了口气。炉火的“正常化”,像某种无声的印证,让她心头那点因“异常”而生的疑惧,稍稍落回实处。或许,年前那阵子的“好烧”,真的只是煤好、天气转暖、加上自己勤于打理的结果?她更愿意相信这个解释。于是,她添煤捅炉的动作,重新变得熟练而坦然,不再对着炉口出神,眉宇间那抹因疑虑而加深的纹路,也似乎舒展了微不可察的一线。
方唐也将这变化看在眼里,心里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那晚尝试“引导”炉火后,玄黄鉴残片陷入了一段更长的“沉寂”,温润感依旧,但那种微弱的、仿佛心跳般的“脉动”或“共鸣”,再未出现。他不敢再轻易尝试,甚至有意减少了与残片的“沟通”,只让它静静贴着胸口,与桃木坠为伴。能力的“退潮”,似乎让生活重新回到了某种他更熟悉、也更“安全”的轨道——虽然这“安全”之下,是母亲未曾稍减的警惕,和自己内心那份被压抑的、对“不同”的隐秘渴望。
日子在早春的湿冷与琐碎中,不紧不慢地淌着。方建国从南方寄来的信,频率稳定在半月一封。信里的内容,也越来越“扎实”。他不再仅仅描述学艺的艰辛和零活的进展,开始谈及一些更具体的东西。比如,他跟着王师傅,接了一个给附近中学话剧社做演出服的活儿,虽然不是主角的华丽戏服,只是些配角和群众的简单袍衫,但数量多,要求款式统一,对裁剪和缝纫的规范性是个考验。
“王师傅说,这是练‘规矩’的好机会。”方建国在信里写道,字迹比刚去时沉稳有力了许多,“一件衣服,领口多宽,袖窿多深,下摆多长,都有讲究。差一分,穿在身上感觉就不对。布料也是杂七杂八,有便宜的人造棉,也有稍好点的涤棉,处理起来不一样。人造棉软,没筋骨,下剪要快,不能犹豫,一犹豫就滑丝;涤棉挺括,但边缘容易毛,锁边要特别仔细……”
他絮絮地说着这些在行外人听来枯燥无比的细节,语气里却透着一种沉浸其中的、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他手里摆弄的不是布料,而是有生命、有脾性的活物,而他,正在学习与它们沟通、相处的语言。
信的末尾,他照例问候妻儿,让林桂兰别太劳累,让方唐好好听妈妈话,好好念书。然后,仿佛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上次信里说的那个‘朋友’,后来又找过我一次,说有个南边厂子积压的一批‘处理布’,颜色有点跳,但料子实在,价格也低得吓人。他想找人合伙,弄到北边来,看看有没有销路。我……还没应,心里没底。桂兰,你说,这能碰吗?”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流露出对“别的路子”的犹豫和试探。字里行间,能读出那份被生活所迫、想要抓住一切可能改变处境机会的焦灼,以及更深层的、对未知风险的恐惧和身为丈夫、父亲的责任感带来的沉重约束。
林桂兰的回信,依旧谨慎。她反复叮嘱丈夫“安全第一”、“本分要紧”,但也写道:“家里一切都好,唐唐懂事,我身体也无碍,你不必过分挂心。若真有把握,不违法违规,能多挣些,你自己……掂量清楚。” 她将决定权,连同那份沉重的压力,一起交还给了千里之外的丈夫。这是无奈,也是信任。
方唐能读懂父母书信往来间,那份无声的沉重与相依。父亲在摸索技艺的“骨”,也在试探生计的“路”;母亲在坚守家的“暖”,也在抵御外界的“寒”。而他,这个拥有秘密的孩子,只能在北方的早春寒室里,默默旁观,默默等待。
这天下午,天色又阴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空气湿冷。林桂兰在糊最后一批纸盒——街道作坊的这批活计终于要结束了,结算的工钱,勉强够应付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口粮。她做得很仔细,浆糊涂抹均匀,折叠利落,将成品码放得整整齐齐。长期的劳作,让她的手指关节有些粗大,动作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历经磨砺后的、沉默的韵律。
方唐坐在她旁边的小凳上,腿上摊着那本《新华字典》,目光却有些飘忽。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浆糊刷子划过纸板的沙沙声,和炉火上水壶将开未开时细微的“嘶嘶”声。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母亲的手上,看着她如何捏起一张硬纸板,如何用刷子蘸取适量的浆糊,如何沿着边缘涂抹,然后对折、压实……
看着看着,他忽然又想起了那天,阳光里,母亲缝补时,自己那模糊的“希冀”意念,与玄黄鉴刹那“共鸣”,似乎让母亲的针线有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趋于完美的“变化”。
那个念头,像一粒被无意间遗落在角落的种子,在他这些天刻意的“遗忘”和“压抑”下,非但没有枯萎,反而在寂静中,悄然萌发出一点更清晰的、带着探究意味的芽尖。
那次的“变化”,是偶然吗?如果不是,它作用的机制是什么?不是直接改变“物”,而是影响了“人”在特定状态下的某种……“发挥”?
如果……将这种模糊的“共鸣”或“影响”,不用于炉火那样需要“能量”或“引导”的明确目标,而是用于像母亲糊纸盒这样重复、枯燥,但又需要一定精度和效率的劳作上呢?不追求“完美”,只是……让她更“顺手”一些,更“省力”一些,从而减缓一些疲惫?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微微加速。比起让炉火瞬间变旺,这似乎更“安全”,效果也更隐蔽,更不容易引起注意。而且,对象是母亲,是他最想帮助、也最怕伤害的人。
可是,怎么“做”?上次似乎是“看”着母亲缝补,心里产生“希望她缝得更好”的意念,然后与玄黄鉴有了刹那“共鸣”。这一次呢?
他悄悄吸了口气,将《新华字典》翻过一页,假装在认字,实则将全部心神,缓缓沉静下来。他没有刻意去“沟通”胸口沉寂的残片,只是将目光,长久地、宁静地,落在母亲劳作的手上。
他看着那略显粗糙、却稳定无比的手指,看着浆糊刷子划过纸板边缘时留下的、湿润的轨迹,看着母亲手腕每一次细微的转动和力度的调整。他不再试图去“分析”动作,只是纯粹地“看”,将自己代入那种专注的、心无杂念的状态。
然后,他在心里,轻轻地、反复地,勾勒着一个模糊的意念:妈,慢点,稳点,不累。
没有强烈的目的性,没有具体的“优化”指向,只是一种单纯的、带着心疼和祈愿的“注视”。他希望母亲能在这枯燥的劳作中,稍微轻松一点点,仅此而已。
起初,什么也没有发生。胸口的玄黄鉴残片毫无反应,温润如故。母亲的动作依旧稳定、熟练,带着日复一日劳作形成的、固有的节奏。
方唐不气馁,也不着急。他维持着那种宁静的“注视”和模糊的祈愿,像春日里极有耐心的阳光,无声地照耀着一株静默的植物。
时间一点点过去。炉火上的水壶终于“呜——”地响了起来,壶盖被蒸汽顶得噗噗跳动。林桂兰停下手中的活,起身去拎水壶。就在她转身、注意力从纸盒上移开的那一两秒,
方唐胸口,那枚沉寂了许久的玄黄鉴残片,忽然,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嗡”鸣,不是“脉动”,甚至不是清晰的“共鸣”。更像是一种……被某种极其柔和、持久的“意念场”长时间浸染后,产生的、近乎无意识的、“涟漪”般的回应。这“涟漪”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却清晰无误地传递给了方唐。
而就在这“涟漪”泛起的瞬间,林桂兰恰好走回桌边,重新拿起浆糊刷子和纸板。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依旧熟练。但方唐敏锐地注意到,她接下来涂抹浆糊的几下,手腕的弧度似乎比刚才更……“圆润”了一些?不是更快,也不是更慢,而是那种发力与收力的转换,更加自然流畅,仿佛这个重复了无数遍的动作,在某个细微的节点上,自行完成了一次极其精妙的、不为人知的“微调”,消除了一个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微小的、不必要的力道损耗。
紧接着折叠纸板时,她双手按压的位置和力度,也似乎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优化”。纸板边缘对合得更整齐,压实的过程也更省力,成品看起来比之前的似乎更挺括一分。
这变化太细微了,细微到就像一阵最轻柔的风吹过湖面,只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瞬间就平复了。林桂兰本人毫无所觉,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眼前的活计和即将到手的工钱上。
但方唐“看”到了。或者说,“感觉”到了。不是用眼睛,是用那种与玄黄鉴残片隐约相连后,变得异常敏锐的、对“状态”和“韵律”的感知力。他“感觉”到,在刚才那短暂的瞬间,母亲劳作的“状态”,与她手中的工具、材料,以及她所要达成的“结果”之间,达到了一种比平时更和谐、更“经济”的平衡。这种平衡带来的,不是效率的飙升,而是消耗的降低,是那种“心手相应”的、近乎本能的顺畅。
成功了?还是……又是自己的错觉?
方唐不敢确定。他连忙收敛心神,低下头,假装专心看字典,心脏却在胸腔里不争气地怦怦直跳。这次尝试,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没有强烈的目标,没有刻意的引导,甚至没有主动“沟通”残片。只是长时间的、宁静的“注视”和“祈愿”,仿佛一种无声的“浸润”,然后,残片给出了极其微弱的“回应”,而母亲的状态,似乎也随之发生了难以言喻的、正向的微妙变化。
这过程如此“被动”,如此“温和”,效果又如此“隐蔽”,让方唐既惊且疑,又隐隐生出一丝明悟。或许,这才是现阶段,他与玄黄鉴残片之间,最“安全”,也最“适合”的互动方式?不是强行驱动,不是明确干预,而是以一种近乎“陪伴”和“祈愿”的柔和意念,与残片建立某种极其微弱的“共鸣”或“同频”,从而间接地、极其有限地,对周遭事物(尤其是处于专注劳作状态的母亲)产生一丝难以察觉的、积极的影响?
这个想法让他心头一片滚烫。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或许真的找到了一条,在绝对隐藏自身的前提下,能够稍稍“帮助”到母亲的路!虽然这帮助微乎其微,可能只是让她少费一丝气力,少承受一点疲惫,但积少成多,水滴石穿,在母亲那被生活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日子里,哪怕一丝一毫的减负,都是珍贵的。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继续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直到林桂兰将最后一批纸盒糊完,仔细清点、捆扎好,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淡淡的轻松。
“总算完了。”她直起腰,揉了揉有些酸涩的后颈,看了看窗外阴沉的天空,“这天色,怕不是要下雪?”
话音未落,一片极其细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白色颗粒,悄无声息地,从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落下来,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瞬间化作一个微不可察的湿点。
三月雪,来了。
雪下得不大,不密,疏疏落落,像是春天矜持的、最后的挽留,又像是冬天不甘的、最后的叹息。细小的雪粒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极轻微的、簌簌的声响,很快又化为水痕,蜿蜒流下。
林桂兰起身,将糊好的纸盒搬到墙角放好,又看了看炉火,添了两块煤。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雪落窗棂的细响,和炉火温暖的呼吸。
方唐合上字典,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场不成气候的、带着湿意的春雪。天地间一片朦胧的灰白,远处的厂房、烟囱,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寒意透过玻璃,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但他心里,却奇异地不觉得冷。胸口,玄黄鉴残片温润依旧,桃木坠贴在上面,传来属于父亲的、遥远的暖意。而方才那短暂尝试带来的、隐秘的明悟和希望,像一粒被春风悄然吹入冻土深处的种子,虽然微小,却真实地存在着,孕育着某种可能。
母亲坐回炉边,拿起针线,开始缝补方唐棉袄肘部一个不起眼的、刚刚发现的小小裂口。她的神情宁静,手指飞针走线,动作稳定而流畅。
方唐没有再看,也没有再尝试。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那场注定存留不了多久的、温柔的春雪。
他知道,秘密仍在,风险仍在,母亲的担忧和那来自“上面”的、若有若无的关注,也仍在。但此刻,在这春寒料峭的午后,在这炉火微温、飞雪无声的小小世界里,他仿佛触摸到了一点点,如何与这秘密共存,如何在这夹缝中,为自己,也为所爱之人,悄悄汲取一丝温暖和力量的可能。
路依旧长,雪依旧寒。但掌心之下,那枚来自洪荒的残片,似乎不再仅仅是冰冷的秘密和负担,也隐隐成了这漫长寒夜中,一缕微弱却独属于他的、可以小心呵护的、希望的火种。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玻璃上,氤氲开一小片模糊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