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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程波从上海回来的第三天,合肥迎来了入冬以来最冷的一个早晨。

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厨房里飘着煎蛋的香气。程波坐在餐桌旁,面前摊开着报纸,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的目光不时飘向厨房里林静的背影——她穿着那件穿了多年的浅蓝色家居服,头发随意扎在脑后,正专注地煎着第二个鸡蛋。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完全不同。

上海回来后,程波试图回归正常生活。他删除了和小英的聊天记录,把那张上海名片锁进了办公室抽屉,甚至重新开始戴婚戒。白天,他努力工作,按时下班;晚上,他陪林静看电视,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表面上看,他似乎又是那个可靠的丈夫、尽责的女婿。

但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像瓷器上细微的裂纹,肉眼难辨,却真实存在。

“鸡蛋要单面还是双面?”林静头也不回地问。

“单面吧。”程波说,声音有些干涩。

林静没再说话,只是熟练地将煎蛋盛进盘子。程波注意到她的动作比平时用力了些,锅铲碰到锅底发出清脆的响声。

早餐端上桌时,程波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默。“妈那边今天要送药过去吗?”

“不用,昨天送过了。”林静在他对面坐下,端起豆浆,小口喝着。

又是沉默。只有餐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暖气片持续的低鸣。

程波看着林静——她低着头,睫毛在晨光中投下浅浅的阴影,嘴角微微下垂,形成一个他熟悉的不悦弧度。结婚八年,他能从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读出她的情绪。此刻,她在生气,或者更准确地说,在压抑着某种更深的情绪。

“林静。”程波放下筷子。

“嗯?”林静抬起头,眼神平静得让程波不安。

“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林静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移开视线。“没有。”

这个“没有”说得太快,太干脆,反而暴露了真实情绪。程波知道她有事,但她不说,他也不敢追问。这种小心翼翼的回避,已经成了他们婚姻中的常态。

“我吃好了,先去上班。”林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碗筷。

“我来洗吧。”程波也站起来。

“不用。”林静的语气不容拒绝,“你慢慢吃,碗放着,我晚上回来洗。”

她走进卧室换衣服。程波坐在餐桌旁,听着衣柜开合的声音,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化妆包拉链拉开的声音。这些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到几乎成了背景噪音,但今天,它们格外清晰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林静再次出现时已经换好了工作服——深灰色的西装套裙,肉色丝袜,黑色低跟鞋。她化了淡妆,头发整齐地梳成发髻,看起来干练而专业。程波突然想起,林静曾经也是部门里最年轻的副经理,只是结婚后,为了照顾家庭,她主动调到了清闲的后勤部门。

“晚上要加班吗?”林静一边穿外套一边问。

“应该不用,今天事不多。”程波说。

“哦。”林静拿起包,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对了,妈说周末想请我们过去吃饭,你那天没事吧?”

“没事。”

“好,那我跟她说一声。”林静推开门,冷风灌了进来,“我走了。”

门轻轻关上。程波站在客厅中央,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空虚。这个家,这个他和林静共同经营了八年的空间,此刻显得如此空旷,如此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声。

程波的公司距离家只有二十分钟车程,但他今天开了四十分钟。他绕路经过了那家已经关门的豆浆店——招牌换了,现在是一家奶茶店。他又经过了“悦心养生会所”,白天看,它和周围的商铺没有任何区别,普通得让人几乎忘记夜晚的灯光曾有多么诱人。

最终,他把车停在公司楼下,却没有立即上去。他拿出手机,点开微信,那个洞庭湖的头像还躺在联系人列表里。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上海那个雨夜,小英说“晚安”,他没有回复。

程波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最终还是没有点开对话框。他锁上手机,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电梯里遇到了同事小李。“程经理早啊,上海培训怎么样?”

“还行,就是太赶了。”程波礼貌性地回答。

“听说上海那家酒店的水疗特别出名,您去了吗?”

程波的心跳漏了一拍。“没时间,日程排得太满。”

“可惜了。”小李笑着说,“我上次去,那按摩手法,绝了。”

电梯到达,对话自然结束。程波走进办公室,关上门,终于能松一口气。他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突然想起林静今早那个平静而疏离的眼神。

他打开电脑,开始处理邮件。工作能让他暂时忘记一切——忘记小英,忘记林静,忘记自己内心的混乱。他沉浸在一行行数据、一份份报告中,直到秘书敲门进来送文件。

“程经理,您太太刚才来电话了,说您手机打不通。”秘书放下文件,随口说道。

程波拿起手机,果然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林静的。“刚才在开会,静音了。她有说什么事吗?”

“没说,就说让您回个电话。”

程波点点头,等秘书离开后,他拨通了林静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林静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

“你找我?刚才在开会。”

“嗯,没什么大事。”林静顿了顿,“就是想问你,上次送你的那件深灰色羊绒衫,你放哪儿了?我想拿去干洗。”

程波愣住了。那件羊绒衫是他生日时林静送的,但他几乎没穿过,因为觉得款式太老气。现在突然提起,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应该在衣柜最上层吧,我晚上回去找找。”

“算了,我自己找吧。”林静说,“晚上你想吃什么?”

又是这种例行公事的对话。程波感到一阵烦躁。“随便,你定吧。”

“那就炒两个菜,简单点。”林静说完,停顿了一下,“程波,你真的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程波的心脏猛地收紧。“说什么?”

“算了。”林静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我挂了,还要开会。”

电话挂断,忙音在耳边响起。程波握着手机,久久没有放下。林静最后那句话——那种欲言又止的语气,那种压抑的失望——像一根细针,刺进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他想起结婚第三年,林静曾对他说过:“程波,我最怕的不是我们吵架,而是有一天,我们连架都懒得吵了。”

当时他不理解,觉得不吵架是好事。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不吵架,不是因为和谐,而是因为失望累积到了连争执都觉得多余的程度。

晚上七点,程波准时回到家。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菜一汤:青椒肉丝,西红柿炒蛋,紫菜蛋花汤。简单,但都是他爱吃的。

林静坐在桌旁,手里拿着一本书,但显然没在看。她换了家居服,头发披散下来,看起来比早晨柔和了许多。

“回来了?”她抬起头,语气平淡。

“嗯。”程波脱下外套,洗了手,在对面坐下。

两人开始吃饭。和早餐时一样,只有餐具碰撞的声音。程波试图找些话题,但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他想起上海那个雨夜,和小英在小餐馆里的对话——虽然沉重,但至少是真实的。而此刻,这种表面的平静,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人窒息。

“今天妈打电话了。”林静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说什么了?”

“问我们什么时候要孩子。”林静夹了一筷子青椒肉丝,动作缓慢,“我说再等等,不急。”

程波看着她的脸,试图读出她真正的想法。结婚八年,他们不是没讨论过孩子的问题。最初两年,林静说想先稳固事业;后来,她说想换个大点的房子;再后来,她母亲生病,她说没精力。现在,她三十二岁,他三十六岁,时间不等人。

“你怎么想?”程波问。

林静放下筷子,看着他。“程波,你觉得我们现在的情况,适合要孩子吗?”

这个问题像一盆冷水浇下来。程波明白她的意思——一个连沟通都困难的婚姻,如何承担起养育孩子的责任?

“我们可以改变。”程波说,但他自己都觉得这话听起来空洞。

“改变什么?”林静的语气依然平静,但眼神变得锐利,“改变你总是心不在焉的状态?改变我们每天说不到十句话的相处模式?还是改变这种…这种客气得像室友一样的关系?”

程波无言以对。林静说得都对,他无法反驳。

“程波,我有时候在想,我们结婚八年,到底得到了什么。”林静的声音开始颤抖,她努力控制着,“得到了这套房子?得到了别人眼中的‘稳定婚姻’?还是得到了每天晚上背对背睡觉,连手都不碰的习惯?”

“林静…”程波想说什么,但被她打断了。

“你知道我最难过的是什么吗?”林静的眼眶红了,但她没有哭,“不是你可能出轨——虽然我确实怀疑过。我最难过的是,即使你没有出轨,我们的婚姻也已经变成这样了。就像一栋外表光鲜的房子,里面已经空了,腐了,只剩个壳子。”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精准地刺进程波心里。他想否认,想解释,想保证,但所有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因为林静说的,是他自己也一直在逃避的真相。

“我没有出轨。”程波最终只能说这么一句。

林静苦笑,“我知道。你要是出轨了,我反而能理直气壮地生气、质问、闹。但现在这样,我连发脾气的理由都没有。你每天按时回家,工资上交,节日送礼物,所有人都说你是个好丈夫。可我感觉不到你,程波,我感觉不到你的心在哪里。”

她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动作迅速而用力,像是在发泄什么。“有时候我希望你真的出轨了,这样至少说明你还有激情,还会为了什么去冒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死不活地维持着,为了维持而维持。”

“那你呢?”程波也站起来,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你又为这段婚姻付出了多少?你总是忙着照顾你妈,忙着工作,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出去吃饭、看电影,甚至只是散散步了?”

话一出口,程波就后悔了。他看到了林静眼中闪过的震惊和受伤。

“所以都是我的错?”林静的声音冷了下来,“因为我照顾生病的母亲,因为我工作忙,所以我们的婚姻变成这样?程波,你真这么想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林静把碗重重地放在水池里,发出刺耳的响声,“你想说,如果我像刚结婚时那样,每天在家等你,为你做饭洗衣,我们的婚姻就能像以前一样?”

程波沉默了。他知道不是这样,但他说不出不是这样的原因。

林静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程波,我累了。真的累了。不是身体累,是心累。我不想再猜你在想什么,不想再假装一切都好,不想再维持这种表面的和谐。”

她转身面对他,眼中含着泪,但表情坚定。“我们需要谈一谈,真正地谈一谈。不是讨论晚饭吃什么,不是商量周末去哪,而是谈谈我们的婚姻,谈谈我们到底还想不想继续,如果想继续,该怎么继续。”

程波看着林静,突然发现她眼角有了细纹,鬓边有了几根白发。这个和他同床共枕八年的女人,这个曾经让他心动过的女人,此刻看起来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实。

“好。”他最终说,“我们谈谈。”

林静点点头,擦了擦眼角。“但不是现在。现在我们都太激动了,说不了什么有用的。周末吧,等从妈那里吃完饭回来。”

“好。”

林静转身继续洗碗。程波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突然很想走上前抱住她。但他没有,他只是站在那里,像过去无数次一样,看着她的背影,什么也没做。

水声哗哗,蒸汽弥漫。在这个小小的厨房里,两个曾经相爱的人,此刻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隔开。不是仇恨,不是背叛,而是日复一日的疏远,年复一年的沉默,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失望。

程波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窗外,合肥的夜晚一如既往地平静。邻居家的电视声隐约传来,楼下有孩子在玩耍的笑声,远处有汽车驶过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正常,那么平凡。

但在这个看似正常的夜晚,在这个看似平凡的家庭里,有什么东西终于被说出了口。那些积压多年的怨愤,那些未被满足的期待,那些无声的失望,终于冲破了表面的平静,露出了真实的面目。

程波想起小英说的:“有时候人没得选。”

但现在他觉得,人生其实充满了选择。选择说什么,选择不说什么;选择做什么,选择不做什么;选择继续,选择放弃。每一个看似微小的选择,都在悄悄改变着人生的轨迹。

而他,三十六岁的程波,一个普通企业的中层干部,一个不帅不高的微胖男人,此刻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左边是八年婚姻的责任,右边是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渴望;前面是未知的未来,后面是无法回头的过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程波拿出来看,是一条垃圾短信。他删掉短信,点开微信,那个洞庭湖的头像依然安静地躺在那里。

他看了很久,最终没有点开。他只是关掉手机,站起身,走向厨房。

林静已经洗完了碗,正在擦灶台。程波走过去,拿起另一块抹布,开始擦冰箱。

林静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手上的动作。

两个人,在狭小的厨房里,沉默地做着家务。没有说话,没有眼神交流,只有水声、擦拭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但至少,他们在一起。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在这个出现了裂痕却还未破碎的家里,他们还在努力,尽管这努力可能已经太迟,太微弱。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苍白而清冷,像一只眼睛,静静注视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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