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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作为镇上最后的棺材匠,我接了个急单。

客人要求三天内赶制一口婚庆式样的红棺,刻满鸳鸯并蒂莲。

深夜雕花时,我总觉得背后有人贴着脖子呼吸。

完工那夜,客人掀开红布露出笑容:“时辰到了,新娘该躺进去试试了。”

他身后,纸扎的迎亲队伍在雾里若隐若现。

我低头看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穿上绣花嫁衣。

林记棺材铺的木门轴,怕是全镇最后一口还会在夜里吱呀作响的门了。声音不尖利,是那种被岁月和无数次开合磨钝了的、沉甸甸的呻吟,混着老木头特有的、微带潮气的霉味,漫进店堂。这味儿我闻了三十年,从我爹手里接过刻刀和墨斗那天起,就像胎记一样长在我肺叶里。店里没点灯,全靠天井漏下的一点惨白月光,勉强勾勒出靠在墙边的几口半成品棺木的轮廓,黑黢黢的,沉默地蹲着,像一群伺机而动的兽。

镇上早就没人夜里来打棺材了。规矩是规矩,夜里动工,木头易招阴,刻的纹路也容易走样。可这规矩,在傍晚那个男人踏进门的时候,就像张旧蛛网,被他身上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气,轻轻一触就破了。

他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青灰色长衫里,像是借来的,不合身,空荡荡地套在细瘦的骨架上。脸隐在檐下阴影里,只看见一个过分尖削的下巴,肤色是不见天日的瓷白。声音倒是平,平得像一潭死水,没波纹,也没热气。

“三天。一口棺材。”

我捻着手里一块做镇纸用的边角料,黄花梨的,硬实,冰凉。“三天?老师傅,这不合规矩。好棺木,光是选料、晾胚、刨板,没十天半月下不来,更别说雕花上漆……”

“红棺。”他打断我,那潭死水连晃都没晃一下,“婚庆式样。棺头刻和合二仙,两侧满雕鸳鸯并蒂莲,要密,要鲜亮。棺尾……缠枝莲,连绵不断。”

我心头一跳。婚庆红棺,又叫“喜棺”,是古时候有些地方未嫁而夭的姑娘用的,图个来世姻缘美满。这年头,早没人讲究这个了。而且他说的这纹样……太满,太艳,透着股不顾一切的、粘腻的喜庆,底下却沉着森森的冷。

“这……”我迟疑着,手指无意识刮着木料上的纹路。

“钱,不是问题。”他往前挪了半步,依旧没进月光里,只是从袖中摸出个东西,轻轻放在我面前的刨花堆上。

不是银元,也不是纸钞。是三根黄澄澄的小金鱼,在昏暗中兀自闪着沉甸甸、温吞吞的光。那光映着他搁在桌沿的手,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却也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

金子压住了刨花,也压住了我喉咙里所有推拒的话。我爹临死前抓着我的手,说这行当日薄西山了,能守多久是多久,可没说不能接金子。我喉结动了动,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料子……”

“料子我备好了。”他像是早等着这句,侧身让了让。门外不知何时停了一辆板车,黑布蒙着,鼓鼓囊囊。两个同样穿着青灰短褂、低着头看不清面目的汉子,正默默把车上的东西往下卸。不是成材的木板,而是一段粗大的原木,看树皮纹路和隐约透出的色泽,像是极上等的阴沉木,带着河底淤泥似的湿寒气味,径直滚进我的后院。

“今夜就动工。”男人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根子擦过去,冷飕飕的,“三天后的子时,我来取。”

他没说“否则”,也没再看那金子一眼,青灰色的身影像一滴溶进墨里的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那两个卸货的汉子,也不知何时不见了。

我站在门口,夜风灌进来,吹得后脖颈一层鸡皮疙瘩。低头看看手里冰凉的黄花梨镇纸,又看看刨花堆上那三根沉默的金条。最后,目光落在院里那段巨大的阴沉木上。它横在那儿,黑沉沉湿漉漉的,像一具刚从水底捞起的巨兽尸骸。

规矩?去他妈的规矩。

第一夜,我就碰了钉子。不,是木头碰了钉子。那截阴沉木硬得邪门,锯子吃进去,声音闷哑,拉扯得极其费力,不像在锯木头,倒像在锯一块浸透了水的生铁。刨刀推上去,木屑不是纷纷扬扬的,而是成片成卷地剥落,带着一股浓郁的、陈腐的河腥气,还夹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甜腻。

更怪的是纹路。寻常木料,纹理总归是顺着长的。这木头却时不时拧出几个诡异的漩涡,漩涡中心颜色格外深暗,借着油灯看,竟隐隐像些模糊不清的人脸,或蜷缩的婴孩形状。我皱了皱眉,只当是年深日久形成的天然瘿瘤,刻意避开了那些地方下料。

棺板的粗胚出来,已是后半夜。万籁俱寂,连野狗的吠叫都听不见一声。我揉了揉酸胀的膀子,准备吹灯歇一会儿。刚转身端起冷掉的茶碗,脖颈后忽然掠过一丝细微的气流。

凉飕飕的,带着湿意。

我猛地回头。

身后只有尚未雕刻的厚重棺板,在油灯跳跃的光晕里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影子贴在地上,纹丝不动。是我太累了?我捏了捏鼻梁,啜了口冷茶,那凉意顺着食管滑下去,却驱不散后颈皮肤上残留的、针尖似的感觉。

定了定神,我挑出几把顺手的平口刀和圆口刀,开始打雕刻的底稿。墨线弹在棺板上,吃进去的痕迹都显得比平时深。照着那男人说的,棺头是和合二仙,憨态可掬的两位童子,一个持荷,一个捧盒。可不知怎的,下笔勾线时,笔下童子的笑容,在摇曳的灯火里,看着总有些僵,眼珠子空落落的。

我甩甩头,摒弃杂念,换上最小的尖刀,开始剔刻莲花花瓣的轮廓。刀刃与硬木摩擦,发出“咝咝”的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夜里清晰得刺耳。刻了几刀,正要换方向,那股凉气又来了。

这次更明显。不仅仅是一丝气流,而像是有个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贴到了我身后,很近,近得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存在”,正对着我的后颈,极其缓慢地……呼吸。

没有温度,只有湿冷的气流,拂过我汗毛竖起的皮肤。

我浑身的血似乎都冻住了,握刀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不能回头。爹说过,夜里做活,尤其刻这些送往阴宅的东西时,肩头阳火弱,听见什么,感觉什么,都别轻易回头。

我死死盯着眼前棺板上刚刚刻出的一瓣莲花,它在我紧缩的瞳孔里微微扭曲。背脊僵硬,每一根神经都绷成了即将断裂的弦。那冰冷的“注视”感,那若有若无的、带着河底淤泥味的呼吸,就固执地停留在我颈后。

时间粘稠得像要凝固。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那感觉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憋在胸腔里的浊气,才发现贴身的小褂已经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背上。油灯的光,不知何时黯淡了许多,火苗缩得小小的,晕开一团昏黄的光圈,将我和棺木笼在当中,光圈之外,是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黑暗。

后半夜,我再没感觉到异样。但那最初的惊悸,像一颗冰冷的种子,埋进了心底。

第二天,我几乎是在一种半麻木的状态下度过的。眼睛熬得通红,手下却不敢停。阴沉木的雕刻异常艰难,每一刀都需要耗费比平常多几倍的力气,而那些木料漩涡处的“人脸”纹,总在我刻刀划过时,产生微妙的阻力,仿佛木头本身在抗拒被塑形。

鸳鸯的眼睛,我点了最亮的朱砂,可嵌进去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鸟瞳都像是在斜睨着,带着点说不出的嘲讽。并蒂莲的茎秆,刻意雕得缠绕繁复,刀尖游走时,好几次不由自主地顺着木纹里那些扭曲的线条走,刻出来的花纹便透着一股妖异的生机,不像装饰,倒像某种正在棺木上缓慢生长的活物。

最邪门的是颜料。调大红底色时,我用的本是上好的广胶和银朱,可调出来的颜色,干透后总泛着一层晦暗的、油腻腻的光,不像漆,更像……凝固的血。掺了金粉勾画莲蕊,金粉却总是无法均匀附着,聚成一点点细小的颗粒,在血红的底色上,像无数只窥探的眼。

第二天夜里,我学乖了,在工棚四角各点了一盏油灯,怀里还揣了块我爹传下来的、据说被香火熏了几十年的桃木符。灯光亮了些,桃木符硬硬的硌在胸前,多少给了点虚妄的安慰。

雕刻棺尾的缠枝莲时,我全神贯注,刀尖顺着预先画好的繁复曲线推进。缠枝莲讲究的是连绵不绝,气韵不断。刻到一处枝蔓回转的关节,我手腕稍稍一顿,准备换把更称手的刀。

就在这停顿的刹那。

“嗬……”

一声极轻、极近的叹息,毫无征兆地钻进我的耳朵。

不是从身后,也不是从任何方向。那声音,就像直接贴着我耳道内部响起,带着冰冷的、水汽氤氲的质感,还有一丝……无法错辨的、幽怨的女子的腔调。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弹开,撞翻了身后的矮凳,踉跄好几步才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得肋骨生疼。手里的刻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工棚里灯火通明,四盏油灯安静燃烧,除了我粗重的喘息,再无别的声响。棺木静静躺在那里,血红的底色,妖异的花纹,鸳鸯斜睨的眼。一切如常。

可那声叹息,如此清晰,如此贴近,绝不是我幻听!

我弯腰捡起刻刀,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目光扫过尚未完工的缠枝莲,突然定格在刚才停顿的那个“关节”处。那里,木质天然的深色漩涡,在血红金粉的映衬下,轮廓竟比旁边更加清晰,扭曲的纹路,此刻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女子侧身蜷缩的剪影,甚至……能分辨出她脑后挽起的发髻。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炸开,瞬间爬满全身。我猛地闭眼,再睁开。

木纹还是木纹,并无具体形状。是眼花,一定是太累眼花了。

可我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剩下的时间里,每一刀都刻得心惊胆战,总觉得周围的光线在不易察觉地变暗,总觉得那棺木上的莲花在微微蠕动,总觉得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桃木符紧紧攥在手心,被汗浸得湿滑。

第三天,我是硬撑着完成的扫尾。最后一道清漆刷上去,覆盖掉那些过于刺眼和诡异的光泽。漆干后,整口棺材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暗红色,像历经岁月风干的陈血。那些繁复的雕刻被清漆柔化,不再那么张牙舞爪,却更添一种阴森森的、内敛的“活气”。它不再仅仅是一具容器,更像一个正在沉睡的、披着血红嫁衣的怪物。

完工时,已是第三天的黄昏。我瘫坐在满地刨花和木屑中,看着这口耗费我全部精力、甚至可能透支了我某些不可知东西的喜棺,心里没有半分完工的喜悦,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一丝隐隐的、大祸临头的恐惧。

那三根金条,早被我塞进了灶膛的砖缝里,一眼都不想多看。

子时快到了。

我把棺材挪到前店堂,用一张崭新的、同样红得刺眼的大布,将它严严实实盖住。自己退到柜台后面,坐在我爹常坐的那把磨得油光发亮的旧圈椅里,眼睛死死盯着大门。

更锣远远地敲过了,梆子声在空旷的街上回荡,一下,又一下,慢得折磨人。

终于,“吱呀——”

那扇沉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没有风,门却自己向里荡开。

那个青灰色长衫的男人,准时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站在月光与屋檐阴影的交界处,脸上像是蒙着一层看不透的灰雾。今夜,他手里提着一盏白纸灯笼,烛光也是惨白惨白的,照不清周围,反而把他衬得像从地底浮上来的影子。

他身后,雾气不知何时漫了起来,浓白浓白的,贴着地皮翻滚,吞没了街面,吞没了石阶,也吞没了更远处的景象。雾气深处,影影绰绰,似乎有东西在动。

高的,矮的,晃动的……是竹篾和纸张摩擦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单调的唢呐调子,走了音,变了调,吹的不是喜乐,是送葬的哀曲。

我的呼吸骤然屏住。纸扎人!是纸扎的迎亲队伍!童男童女,高头大马,八抬大轿……都在那浓得化不开的白雾里,沉默地矗立着,惨白的脸上画着夸张的笑,腮红浓艳如血。

男人对我的惊骇视若无睹,他的目光,径直落在那盖着红布的棺材上。惨白的灯笼光晕晃过去,红布的颜色显得妖异无比。

他嘴角慢慢向上扯动,拉出一个极其标准、却又毫无温度的笑容,像是用刻刀在石膏板上硬划出来的。

“时辰到了。”

他的声音比三天前更平,更冷,像冻透了的河面。

然后,他抬起那只毫无血色的手,指向我。

“新娘,该躺进去试试了。”

新娘?谁?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愤怒?荒诞?还是骤然涌起的、灭顶的恐惧?我想骂,想吼,想抓起手边的任何东西砸过去,可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四肢也沉重僵硬,不听使唤。

男人脸上的笑容扩大了,那笑容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一种混合着贪婪、满足和残忍戏谑的冰冷快意。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股无法抗拒的、阴寒刺骨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不是从外面,更像是从我身体内部,从骨髓深处爆发出来,裹挟着我,操纵着我。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不是我的手,是别的什么东西借了我的肢体。指尖触碰到身上粗旧的葛布衣衫——

布帛撕裂、变化的细微声响,密集地响起。粗糙的葛布,在我眼前,在我身上,诡异地扭曲、变色、延伸……像是有一双无形而飞快的手在抽丝剥线,重织经纬。

眨眼间,一身衣裳已然不同。

大红的底色,浓艳得刺眼,像是用我刚刚刷上去的、尚未干透的棺漆染就。金线银线绣出繁复得令人头晕目眩的凤凰牡丹、鸳鸯荷塘,针脚细密,栩栩如生,仿佛那些鸟兽花草下一刻就要从衣料上飞起来、活过来。宽大的袖口,曳地的裙摆,层层叠叠,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这是我亲手雕刻在棺木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我低下头,看见一双绣着并蒂莲的鲜红缎鞋,已经套在了我的脚上,鞋尖缀着的小小珍珠,在惨淡的灯笼光下闪着幽微的光。

我想动,想扯掉这身鬼嫁衣,可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那无形的、冰冷的力量浸透了我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头,将我牢牢钉在原地,只能像个真正的、待嫁的新娘一样,僵直地站立着,任由那红得滴血的嫁衣加身。

男人满意地看着我,看着我的“新妆”。他侧过身,让开通往棺材的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优雅,却透着森然的鬼气。

盖棺的红布无风自动,从棺尾缓缓滑落,露出那口我耗尽心血、也耗尽了三夜惊怖完成的喜棺。棺盖已然掀开一道缝隙,里面黑沉沉,像一张无声张开、等待餍足的巨口。

唢呐那走了调的哀乐,陡然尖锐起来,穿透浓雾,刺进我的耳膜。雾气中那些纸扎的童男童女,似乎齐刷刷地转过头,用它们画出来的、空洞洞的黑眼睛,“望”向了我。

然后,我的腿,自己迈了出去。

一步,一步,向着那口敞开的、暗红色的棺材走去。

缎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声音。嫁衣的裙裾拂过满地的木屑,也寂静无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越来越响、越来越急的诡谲唢呐,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绝望的冲撞。

棺木越来越近。我能闻到里面散发出的、阴沉木特有的湿寒河腥气,混着新漆刺鼻的味道,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脂粉香。

终于,我站到了棺椁旁。低头,看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双冰冷的手,从背后轻轻扶住了我的肩膀。不是那青衫男人的手,是更柔细,更阴寒,带着河底淤泥和水草的触感。

然后,轻轻一推。

我向前倾倒,跌入那片浓稠的、冰冷的黑暗之中。

眼前最后的光景,是那男人俯下的、带着诡异笑意的脸,还有他身后,浓雾里,纸马纸轿,和无数张惨白笑脸的、无声的欢送。

棺盖,在我头顶,缓缓合拢。

最后一丝光线被吞噬。

无边无际的黑暗,混合着木料、漆味、以及那缕幽怨脂粉香,彻底将我包裹。

砰。

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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