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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观星阁。

名字听着雅致,实则是一座被岁月和传闻双重剥蚀的孤岛。它突兀地立在太液池西畔一片茂密得近乎阴森的竹林中,远离内廷主要的宫殿群,只有一条掩在荒草下的碎石小径相通。三层木构,飞檐翘角上的鸱吻早已残缺,瓦缝里杂草丛生,在渐亮的天光下,呈现一种灰败的青色。门窗紧闭,糊窗的素绢泛黄破损,像盲人空洞的眼眶。

押送袁子让的宦官在竹林边缘就停住了脚步,将他往前一推,声音平板无波:“陛下有令,你居于此阁。每日辰时、酉时,自有人送来饭食清水。阁中书册器物,可随意使用,不得损毁。无诏,不得踏出竹林半步。”

说罢,两人转身便走,玄色衣袍很快消失在晨雾弥漫的竹林深处,留下袁子让独自一人,面对这座散发着陈旧木头与灰尘气息的孤阁。

颈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昨夜不是噩梦。他深吸一口带着池水腥气和竹叶清苦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活下来了,暂时。从人人可欺的观测生,变成了女帝亲自下旨“囚禁”于此的……棋子?囚徒?还是别的什么?

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阁门。一股更浓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奇异的墨香和另一种……类似于金属冷却后的味道。一层是个空旷的厅堂,积尘甚厚,脚印杂乱,似乎不久前刚被匆匆打扫过,但角落里的蛛网还在。几件残破的屏风、歪倒的灯架,显示着这里曾有过的规模。正中央,却突兀地放着一张崭新的榆木书案和一把圆凳,案上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盏擦得锃亮的铜灯。与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显然是新近布置的。

厅堂一角有楼梯通往上层。袁子让略一迟疑,举步上楼。

二楼景象让他微微一怔。这里比一楼整齐得多,像是一个……小型书库?靠墙立着七八个高大的檀木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卷轴、册页、线装书,甚至还有一些材质特殊的骨片、玉版。书籍摆放看似随意,但仔细观察,能看出是按某种晦涩的分类法排列,并非完全杂乱。窗前同样有一张书案,比楼下那张更古旧,也更大,案面温润,似被人摩挲多年。案上除了笔墨,还散落着几张写满复杂星图与算式的泛黄纸张,墨迹深浅不一,似乎主人刚刚离去。

吸引袁子让目光的,是窗边一架古怪的仪器。它由黄铜和某种暗沉的黑木构成,主体是一个倾斜的圆环,环上刻着极度精细、远超这个时代常规观测精度的星宿刻度,环心处悬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针尖指向窗外天空。圆环连接着几个大小不一的齿轮和可以滑动的窥管,结构精巧复杂,绝非普通浑仪或简仪。仪器表面覆盖着一层薄灰,但关键的活动部件似乎被精心保养过,并无锈迹。

他伸出手,想碰触那根银针,指尖离铜环尚有寸许,突然感到一阵极其微弱的、酥麻的震颤,并非来自仪器本身,更像是……周围的空气在轻微共振。同时,他颈后寒毛莫名立起。

他缩回手,心中惊疑不定。这观星阁,果然不寻常。

来到三楼。这里是顶层,空间最小,几乎完全被一架庞大的装置占据。那装置像是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结构复杂到令人眼晕的立体星图模型。无数粗细不一、材质各异的金属丝和木质轨道,在半空中交错纵横,勾勒出三垣二十八宿的大致轮廓,许多关键星位上镶嵌着不同颜色、明暗不一的宝石或晶石,有些还在极其缓慢地自行移动,发出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遥远星空的荧光。装置下方是一个巨大的、刻满层层叠叠同心圆和复杂卦象的青铜底盘,底盘中心凹陷,似乎原本应该放置什么核心之物,如今空着。

站在这装置下,仰望那缓慢运转、荧光流转的微型星空,袁子让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渺小与震撼。这绝非这个时代应有的技术!或者说,这已经超出了纯粹“技术”的范畴,更像是某种……凝结了不可思议知识与力量的造物。

空气中那种金属冷却的味道在这里更明显了,还混合着一丝极淡的、类似硝石燃烧后的气息。阁楼顶部的藻井绘着早已褪色的星宿彩画,但中央部分,似乎被刻意凿开过,又用一种半透明的、非金非玉的材料填补,使得天光能够晦暗不明地透下来,恰好笼罩着下方的星图装置。

这就是女帝让他“看清”的地方?

他走下三楼,回到二楼的书架前。随手抽出一卷帛书,展开,上面是用一种极为古奥的篆文书写的星象记录,夹杂着大量他完全看不懂的符号和图案。又抽出一册纸质书,封面无字,内页记载的却是如何通过观测特定星辰组合的“气机波动”,来推算“地脉淤塞”和“人心异动”的关联,言辞诡谲,近乎巫觋之语。

另一捆竹简,记录了一次失败的“补天”仪式,提到需要“引九幽之气,合陨星之精,以生者魂血为引,于紫微黯时,重定星枢”,看得袁子让脊背发凉。

这里收藏的,根本不是钦天监那些粉饰太平的官样文章,而是历代探索、应对,甚至可能试图利用“天漏”与“封印”的隐秘记录!其中大部分尝试,看起来都代价惨重,甚至疯狂危险。

他靠在书架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一夜惊变,生死悬线,又被抛入这个充满谜团和诡异气息的囚笼。女帝要他弄明白自己为何能“看见”,要他寻找新的封印之法……谈何容易。

目光落在二楼窗边书案那些散乱的纸张上。他走过去,拿起最上面一张。纸上用精细的线条绘着一幅局部星图,正是紫微垣附近,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小字和算式。绘制者的笔触稳定而精准,对星宿位置的理解远超钦天监的官方星图,甚至比他私下记录的那些还要精妙。而在几颗被特意圈出的暗星旁,标注着蝇头小楷:“气若游丝,时隐时现,轨迹混沌,不合常理。疑为‘天漏’溢气所凝,或可称之为……‘裂隙之影’?”

裂隙之影?

袁子让心中一动,仔细看向那几颗被圈出的星点位置。其中一颗的标记,与他昨夜观察到的、那颗暗红色跳动小星的位置,隐约重合!只是绘制者标注的亮度、颜色细节,与他所见略有差异。

他飞快地翻动其他纸张。有的推算“星枢”(似乎指紫微帝星)稳定所需的“天地气机平衡”参数;有的尝试设计一种利用多面铜镜和特定晶体折射星光,来“加固”某一特定天区“屏障”的装置草图;还有的,潦草地写着一些断断续续的思考:

“……模仿祥瑞星图,终究是扬汤止沸。‘天漏’若真有源,必在星海深处,或……九地之下?”

“……魂血为引,戾气太重,恐引更大灾殃。然除此之外,何物能承载并传递‘定星’之力?”

“……观历代记录,‘裂隙之影’增多之期,往往对应人间兵燹、大疫、地动频发。是天漏影响人世,还是人世动荡加剧天漏?”

最后一张纸的角落,有一行与前面工整字迹不同的、略显潦草疲惫的字:“心力已竭,旧法难继。后来者若见,需另辟蹊径。切记,‘看见’本身,或许就是钥匙。”

后来者……钥匙……

袁子让放下纸张,走到窗边,望向窗外。天色已大亮,但竹林茂密,皇城的楼阁只在树梢缝隙间露出一角飞檐。头顶的天空,是长安城常见的、带着一层薄灰的蓝色。看起来如此正常,如此……虚假。

他摸了摸颈间的布条,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那卷记录了他所见真实的桑皮纸,已化为灰烬。但那些星象,那些异常,那些“不对劲”的感觉,还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看见”本身,就是钥匙?

他重新看向那架古怪的铜环仪器,看向三楼那缓缓运转的庞大星图装置,看向满屋深奥又危险的秘藏。

三个月。

他坐到那张古旧的书案后,铺开一张新纸,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

良久,他落笔,不是写,而是画。凭着记忆,勾勒昨夜紫微帝星骤黯时,整个紫微星垣的异常光影分布,那颗暗红小星的位置,那些游弋晦暗的“裂隙之影”可能的轨迹……

画得很慢,很艰难。许多细节模糊了,但那种惊悸的、异常的感觉,随着线条的延伸,重新变得清晰。

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女帝要的“真实星象”,也不知道自己这“异常”的视角究竟从何而来,更不知道前路何方。

但在这里,在这座被遗忘也似被诅咒的观星阁里,他至少可以,暂时不必伪装。

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叶,又如同……在寂静的囚笼里,试图凿开一隙,窥探那被重重封印掩盖的、恐怖而真实的星空。

阁外,太液池水波不兴,竹林寂寂。一只灰雀落在窗棂上,歪头看了看里面伏案疾书的少年,旋即扑棱棱飞走,消失在迷蒙的晨霭之中。

长安城的白日,依旧繁华喧嚣,车马粼粼,人声鼎沸,仿佛昨夜灵台上的惊变、帝星的黯淡、焚烧的灰烬、女帝的低语,都只是一场无人知晓的幻梦。

只有这座孤阁里的少年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看见”,便再也回不去了。而风暴,或许正在这虚假的宁静之下,悄然积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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