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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十四章:暗格与标记

赵秉安那装着十两银子的钱袋,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坠在夏铭怀里。走出吏房,穿过县衙阴冷的回廊,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即将碎裂的薄冰上。寒风钻进他单薄的粗布衣领,却远不及心头泛起的寒意。

周家的寿宴,鸿门宴。赵秉安的冷酷利用,孙税吏的阴险算计,周家的刻骨敌意……还有他们自身,这七个来自异世、根基全无的“奇人”,即将被赤裸裸地推上前台,在觥筹交错与刀光剑影的暗处,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表演。

回到杂役院,关上那扇并不牢靠的木门,将外面的寒风与窥视暂时隔绝。院内的空气同样凝滞,众人围坐在微弱的炭火旁,目光都聚焦在夏铭脸上,以及他放在破木板上的那个钱袋。

夏铭没有废话,将赵秉安的指令和周家寿宴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每说一句,屋内的空气就冷一分。当听到“必须赴宴”时,毛文瀚的脸色骤然阴沉,田岳倒吸一口凉气,陈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张磊捂嘴咳嗽起来,薛静则是微微蹙眉,眼神快速闪烁。徐婉抱着膝盖,将脸埋得更低,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这是要我们去送死!”毛文瀚低吼,拳头重重砸在旁边的土墙上,震落簌簌灰尘,“那周家摆明了没安好心!姓孙的肯定设好了圈套!赵秉安这老狐狸,自己不敢硬顶,就拿我们去填坑!”

“不去行吗?”陈锋声音发颤地问。

夏铭摇头:“知县都默许了,我们没有拒绝的余地。赵秉安说的很清楚,去了,是证明价值的机会;不去或搞砸了,后果自负。”

“价值?”田岳苦笑,“我们的价值就是当靶子,吸引火力,顺便看看能不能瞎猫碰上死耗子,抓到点孙税吏的把柄?这跟让我们赤手空拳去闯土匪窝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薛静冷静地开口,声音在压抑的氛围中格外清晰,“土匪窝里只有刀枪,而周家的宴席上,除了可能有的刀枪,更多的是看不见的规矩、礼仪、话术陷阱,还有无数双等着看笑话、抓把柄的眼睛。我们任何一点不合‘礼’的举动,任何一句应对失措的话,都可能成为对方发难的借口。”

她顿了顿,看向夏铭:“赵秉安给了银子让我们置办行头,还有《家礼》节要。这是告诉我们,表面功夫要做足,至少要看起来‘像样’。但光靠这些,远远不够。”

“那怎么办?”张磊忧心忡忡,“我们对着《家礼》临时抱佛脚,能学多少?周家那种大户,规矩繁琐,我们根本不懂!到时候敬酒怎么敬?座位怎么坐?称呼怎么叫?怕是连筷子怎么拿都会被人挑刺!”

绝望的情绪在蔓延。这不是荒野求生,不是牢狱博弈,而是闯入一个完全陌生、且充满恶意的上流社交场合,规则比牢狱更森严,惩罚比死亡更屈辱。

夏铭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个钱袋上,又抬起,与薛静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他们都想起了徐婉昨夜那番关于“暗格私账”和“标记”的呓语。

“常规的准备,当然要做。行头要置办,尽量朴素整洁,不扎眼也不失礼。《家礼》要学,基本的揖让进退要记住。”夏铭缓缓道,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冷静,“但光靠这些,我们就是待宰的羔羊。要想在宴席上不被轻易吃掉,甚至……有机会咬对方一口,我们必须有额外的筹码。”

“什么筹码?”毛文瀚追问。

夏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徐婉,语气放得极为温和:“徐婉,你昨晚说的,赵秉安书房东墙第三个柜子的暗格,蓝皮旧账……还有‘标记’的危险。你能……再说得详细一点吗?那暗格具体怎么打开?那本账大概什么样子?‘标记’又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徐婉身上。这个女孩似乎颤抖得更厉害了,她抬起头,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恐惧,仿佛回忆那件事本身就会带来巨大的痛苦。

“我……我不知道……”她声音细若蚊蚋,“就是……感觉……东墙,第三个……带铜锁的柜子……上面……好像有块木板是活动的……往左边推……里面有本……蓝色封皮,很旧,边角都磨破了……”

她断断续续地描述着,语序混乱,但细节却诡异得具体。

“那‘标记’呢?”薛静轻声问。

徐婉的瞳孔似乎缩了一下,她猛地抱住头,声音带上哭腔:“不能碰……有‘标记’……动了……会被知道……很危险……像……像被看不见的眼睛盯上……甩不掉……”

她的反应让所有人都心头一凛。这不是普通的害怕,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某种未知危险的预警。

“你是说,那暗格或者那本账本身,被做了手脚?一旦触动,就会惊动赵秉安,或者……其他人?”夏铭追问。

徐婉拼命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不知道……就是感觉……不能碰……碰了……会出事……”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徐婉的信息指向一个可能蕴含巨大价值(赵秉安的私账)和巨大风险(“标记”)的目标。去不去触碰?

“如果那本账真的记录了赵秉安见不得光的勾当,”田岳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冒险者的光芒,“那或许……就是我们能在宴席上,甚至以后,用来反制赵秉安,或者至少让他投鼠忌器的东西!”

“但徐婉说了,有‘标记’,危险!”陈锋反对,“万一我们没拿到账本,反而先被赵秉安发现了,那不是死得更快?”

“可没有筹码,去周家就是死路一条!”毛文瀚沉声道,“区别在于怎么死。”

薛静看向夏铭:“你怎么想?”

夏铭沉吟良久。徐婉的预警必须重视,但眼前的绝境也迫在眉睫。赵秉安的私账,诱惑太大,风险也极高。他需要权衡。

“或许,”他缓缓开口,“我们不一定要去‘触动’那个暗格,或者拿走那本账。”

众人不解地看着他。

“徐婉的感觉是‘触动’或‘拿走’会被标记。”夏铭分析道,“那么,如果我们只是‘看到’,或者……‘记下’关键内容呢?不改变任何东西,只是获取信息。”

“怎么‘看到’?赵秉安的书房,我们根本进不去。”张磊道。

“王三。”薛静忽然道,“王三是赵秉安的心腹,日常出入书房,传递物品。他对书房的环境应该很熟悉。而且,他最近对我们的态度……似乎有些微妙的转变。送东西时,偶尔会多说一两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

夏铭眼中光芒一闪:“你是说……收买王三?或者,至少从他那里套取关于书房布局、赵秉安习惯的信息?”

“十两银子,置办行头用不了这么多。”薛静平静地说,“我们可以省下一部分。王三虽是赵秉安心腹,但也是胥吏,胥吏没有不爱钱的。况且,赵秉安最近对我们的态度有所保留,王三不可能感觉不到。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但若我们暗示,可能掌握一些对赵秉安不利、但也可能对王三自身前途有影响的信息呢?他会不会……也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设想,将目标从死物(暗格账本)转向活人(王三),利用人性的弱点和对未来的不确定进行试探和交易。

“太冒险了。”田岳摇头,“王三对赵秉安忠心耿耿,万一他转头就把我们卖了……”

“所以不能直接说。”夏铭接口,“需要技巧。田岳,这件事,恐怕要你出马。”

田岳脸色一僵:“我?”

“对。你擅长和人打交道,观察细微。想办法制造和王三‘偶遇’、私下闲聊的机会。话题可以从周家寿宴开始,表达我们的担忧和惶恐,暗示赵秉安似乎对我们并不完全信任,将我们置于险境。观察他的反应。然后,可以‘无意中’透露,我们在整理旧账时,好像看到一些……涉及仓廒药物采买、甚至可能牵扯到赵大人早年某些经手事务的‘奇怪’记录,但看得不甚分明,心中不安。”夏铭压低声音,“重点在于‘暗示’我们知道一些可能对赵秉安不利的东西,但我们‘看不懂’、‘不确定’,而且因为即将赴宴,生怕这些‘不确定’的东西会给我们带来灾祸,所以想找个‘明白人’悄悄请教,以免无意中触犯忌讳,连累了赵大人和王三哥你。”

这是把“我们可能知道你的秘密”包装成“我们害怕无意中坏了你的事”,将威胁转化为共同的“避祸”需求,给了王三一个看似可以控制局面、实则可能被引入瓮中的理由。

田岳听得额头冒汗,这简直是走钢丝中的走钢丝。“这……这能行吗?万一他不上套,或者直接翻脸……”

“所以话要说得极其模糊,留足余地。你的任务是试探,是传递一种‘我们可能有用,也可能有麻烦,但麻烦可以控制’的模糊信号,同时观察他的反应,获取关于书房和赵秉安习惯的信息。真正的交易,不急在一时。”夏铭道,“即使他不上套,我们也没什么损失,至少知道此路不通。”

毛文瀚补充:“我和陈锋置办行头时,也会尽量留意市面上的情况,特别是周家相关的店铺、人脉,看看有没有其他可利用的信息或机会。”

张磊道:“我继续梳理我们已有的信息,看看除了赵秉安的私账,还有没有其他能在宴席上作为谈资或防御武器的‘知识’点,比如海外风物、奇闻异事,但要确保不会犯忌讳。”

薛静看了一眼依旧惶恐的徐婉:“我陪徐婉,尽量让她平静下来。她的状态……也很重要。” 她没明说,但大家都懂,徐婉那神秘的“预感”能力,或许在关键时刻能再次起到作用。

计划就此定下。分头行动,双线并进:明线,准备赴宴的行头和礼仪;暗线,试探王三,伺机获取赵秉安的把柄信息。

接下来的两天,杂役院里弥漫着一种外松内紧的气氛。毛文瀚和陈锋拿着省下的银钱,在田岳的指点下(他尽量回忆明代平民相对得体的装扮),去估衣铺买了几套半旧的、颜色暗淡但浆洗干净的直裰和袄裙,又置办了干净的裹头巾和布鞋。东西廉价,但至少摆脱了囚徒般的破烂模样。

张磊强打精神,翻阅着王三送来的那本简陋的《家礼》节要,将其中关于宴饮坐次、揖让、敬酒、应对长辈问话的基本规则提炼出来,用炭笔写在捡来的废纸上,供大家反复默记。夏铭和薛静则负责监督和演练,纠正每个人生硬的动作和语调。

而田岳,则开始了他的“表演”。他利用送饭、传递东西的机会,刻意与王三制造“偶遇”,先是抱怨周家寿宴的压力,感慨自身如浮萍的命运,渐渐引出对赵秉安“用意难测”的隐忧。他说话很有技巧,总是欲言又止,将“我们可能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东西”的担忧,包装成对赵秉安的忠诚和对自身处境的恐惧。

王三起初只是听着,不置可否,眼神警惕。但田岳持续不断的、看似真诚的焦虑和那隐隐约约指向“旧账疑点”的暗示,似乎慢慢撬动了他。第三天傍晚,当田岳又一次“偶遇”王三,并“无意”提到在整理某年仓廒修缮账目时,看到一笔支付给某工匠的银子数目与工房记录稍有出入,不知是否自己看错,怕记错了影响赵大人清誉时,王三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快速说了一句:“赵大人书房重地,非唤莫入。尤其是东墙那几个柜子,大人亲自上锁,钥匙从不离身。你们……做好自己分内事便是,莫要好奇,莫要多问。” 说完,便匆匆走了。

这句话,看似警告,实则透露了两个关键信息:一,东墙的柜子确实重要且敏感;二,钥匙赵秉安随身携带,暗格可能就在其中某个柜子里。

更重要的是,王三没有立刻翻脸或报告,而是给出了一个带有提醒性质的警告。这意味着,他对田岳的“担忧”并非无动于衷,甚至可能……有所触动。

田岳将这个消息带回杂役院。众人精神一振。王三的态度,说明他们的试探并非完全无效。

“钥匙随身携带……”夏铭沉吟,“这意味着我们几乎不可能在不惊动赵秉安的情况下打开柜子查看暗格。不过,王三特意提到‘东墙那几个柜子’,是不是在暗示,除了带锁的,还有其他不带锁的柜子?或者,暗格的机关并非在锁上?”

“徐婉说‘有块木板是活动的,往左边推’。”薛静回忆道,“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简单的物理机关,而不是需要钥匙打开的锁。”

“也许暗格就在那个带锁的柜子里,但开启方式与锁无关。”毛文瀚推测,“柜子锁着,防的是打开柜门拿走里面的普通物品。暗格是柜子内部的隐藏空间,开启方式可能就在柜子内部某个地方。”

“可我们进不去书房,更打不开柜子。”陈锋道。

“如果……”夏铭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我们不需要进去,也不需要打开柜子呢?”

众人看向他。

“如果我们的目标,只是‘看到’或‘知道’那本蓝皮账的部分内容,而不是拿走它。”夏铭缓缓道,“那么,或许有机会,在赵秉安打开柜子,甚至翻阅那本账的时候……”

“这怎么可能?!”田岳惊呼。

“周家寿宴。”薛静忽然明白了夏铭的意思,接话道,“赵秉安必定会赴宴。这种场合,他可能会携带一些重要的东西,或者……宴后回来,可能会处理一些紧急事务。如果,我们能制造一个合理的原因,在他赴宴前后,短暂地、正当地接近他的书房区域,甚至……因为某种意外,比如帮忙搬运东西、传递紧急消息,而‘恰好’看到些什么……”

这个想法比收买王三更加异想天开,但也并非全无可能。关键在于时机、借口,以及极大的运气。

“太渺茫了。”张磊摇头。

“再渺茫,也是一条路。”夏铭道,“而且,我们可以做两手准备。田岳继续维持和王三的联系,看能否从他那里套出更具体的信息,或者在他心中埋下更深的种子。同时,我们为寿宴本身做最充分的准备,寻找一切可能在宴席上分散周家、孙税吏注意力,甚至制造混乱的机会。如果宴席上风平浪静,我们平安度过,那自然最好。如果风波骤起,我们被逼到墙角……那么,或许就需要兵行险着,利用可能出现的混乱,尝试接触王三,或者……创造接近书房的机会。”

他看向徐婉:“徐婉,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真的有机会接近那个书房,或者感觉到赵秉安要翻阅那本账,你……还能有那种‘感觉’吗?能预警‘标记’的危险吗?”

徐婉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多了一丝奇异的专注。她缓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但如果很近……也许……能感觉到一点……‘标记’的……波动……像……水纹……”

这就够了。

接下来的时间,所有人如同上紧发条的钟表,按照计划疯狂运转。演练礼仪,背诵可能用到的应对之词,设想着宴席上可能出现的各种刁难场景及回应方案。田岳继续与王三进行着危险的“闲聊”。毛文瀚和陈锋除了置办行头,也悄悄打听周家寿宴的宾客名单和大致流程。

徐婉大部分时间很安静,但偶尔会突然对薛静或夏铭说一些零碎的词:“孙……可能会提……‘海禁’……”“周家……有个孙子……喜欢……稀奇玩意……”“敬酒时……注意……左手……”

这些碎片被小心记录下来,融入准备之中。

终于,周家老太爷七十大寿的日子到了。

清晨,天还没亮透,七人便已起身。换上浆洗得硬邦邦的“新”衣,互相整理着并不习惯的衣襟和头巾。粗布衣服摩擦着皮肤,带着陌生的拘束感。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如同即将走上刑场的囚徒,却又不得不挺直脊梁,扮演好分配给自己的角色。

夏铭作为“领头的”,必须沉稳;薛静和徐婉作为“女眷”,要低眉顺目,却也不能显得过于怯懦;毛文瀚、田岳、陈锋、张磊作为“随从”,要谨守本分,随时应对。

王三准时出现,打量了他们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了一句:“赵大人已先行前往周府。尔等随我来,送至周府侧门,自有人接引。记住,少说,多看,莫惹事。”

跟随王三走出县衙侧门,踏入清晨清冷的街道。街道两旁已有零星早起的行人,投来好奇或漠然的目光。周府位于县城东侧,是气派的青砖高墙,朱漆大门,门口已挂起大红灯笼和寿幡,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喧闹声。

走到侧门,一个穿着绸衫、管家模样的人等在那里,与王三交接了几句,便倨傲地扫了夏铭七人一眼,淡淡道:“随我来,莫要乱走,惊扰了贵客。”

侧门内是曲折的回廊和精致的庭院,假山流水,花木扶疏,与县衙的破败灰暗截然不同。空气中飘荡着酒肉香气和丝竹之声,夹杂着男女宾客的谈笑声。他们这一行穿着寒酸、举止僵硬的外乡人,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引来不少侧目和低声议论。

管家将他们引至一处相对偏僻的厢房外:“在此等候,宴席开始前,会有人来唤。里面有茶水,不要随意走动。”说完,便转身离去。

厢房狭窄,只有几张凳子和一个茶几。七人挤在里面,仿佛被隔绝在热闹之外,却又被无数看不见的目光审视着。时间缓慢流逝,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

鸿门宴,即将开席。

夏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同伴,毛文瀚眼神沉凝,薛静面色平静,徐婉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田岳勉强挤出笑容,陈锋脸色发白,张磊闭目似在默念什么。

筹码不足,准备仓促,前路凶险。

但箭已在弦,不得不发。

他整理了一下并不得体的衣襟,挺直了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佝偻的脊背。

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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