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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老乞丐带着楚离在山里走了三天。

路很难走。老乞丐腿瘸,走不快,楚离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他们专挑没人走的野路,穿过密林,翻过山脊,蹚过结冰的溪流。楚离的鞋磨破了,脚底全是水泡,水泡破了,流出血水,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没吭声,只是咬着牙,一步步跟着。

第三天傍晚,他们找到一个山洞。洞口很隐蔽,被厚厚的藤蔓遮着,拨开藤蔓进去,里面倒宽敞,能容三四个人,地上铺着干草,还有一汪泉水,从石缝里渗出来,积成个小潭,水很清。

“以后你就住这儿,”老乞丐一屁股坐在干草上,喘着气,“白天练功,晚上认字。这本逆星诀,你先背下来,一个字都不能错。”

楚离点头。他翻开书,第一页是心法口诀,字迹潦草,很多字不认识。他看得吃力,眉头皱得紧紧的。

“我教你。”老乞丐坐到他旁边,指着第一个字,“这个字念‘逆’。逆天的逆。”

“逆……”

“对。逆,就是反着来。天道要你向东,你偏要向西。天道要你死,你偏要活。”老乞丐的眼睛在昏暗的山洞里闪着幽光,像两点鬼火,“这就是逆星诀的精髓。逆着天道修炼,逆着命运活。”

楚离似懂非懂。但他记下了。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一句一句地背。白天,老乞丐教他“引星入体”——不是打坐,是站在开阔处,仰头看天,感受星光。楚离照做,站在山洞外的空地上,仰头。夜空很干净,星星很多,密密麻麻,像撒了一把碎银子。他看了很久,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脖子酸。

“静心,”老乞丐坐在石头上喝酒,“不是用眼睛看,是用‘心’看。星星不是光,是力。你要感觉到它们的力,引下来,吸进去。”

楚离闭上眼睛。夜风很凉,吹在脸上,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味。他努力去“感觉”,但只觉得冷,还有饿。

几天后,他渐渐摸到一点门道。当他特别专注、特别静的时候,能感觉到皮肤上有细微的刺痛,像是有无数根极细的针轻轻扎着。那刺痛很凉,凉到骨头里,但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清醒的锐利。

“那就是星辰之力,”老乞丐说,“很稀薄,但有了。引它进去,顺着经脉走。”

楚离试着做。刺痛感顺着皮肤渗入,沿着手臂往上,到肩膀,到胸口。所过之处,经脉像是被冰水冲刷,又冷又胀。他咬牙忍着,一遍遍运转。白天练,晚上也练,累了就睡,醒了继续。老乞丐有时候会离开几天,回来时带着粮食和盐,还有酒。楚离不问,老乞丐也不说。两人像是有了某种默契,一个教,一个学,都在跟时间赛跑。

一个月后,楚离能引动的星辰之力多了一点。运转时,经脉的胀痛感更明显,但运转完,身体会轻快一些,眼睛也更亮。尤其是右眼,有时在黑暗里会自己发出极微弱的、冰蓝色的光,像夏夜的萤火,一闪即逝。

老乞丐看见那光,会沉默很久,然后狠狠灌一口酒。

有一天,老乞丐喝醉了,抱着酒葫芦说胡话。

“婉娘……师兄对不起你……”他呜呜地哭,哭声很难听,像老鸦在嚎,“我不该把星核碎片给你……不该让你怀孕……不该……”

楚离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着。他已经知道,婉娘是他娘的名字。也知道,老乞丐喜欢他娘,喜欢了很多年。

“可是没办法啊……”老乞丐抹了把脸,眼泪混着酒水,脏兮兮的,“天枢阁那帮畜生……他们要把所有命盘残缺者都抓去炼傀儡……你怀着孩子,跑不快……我只能用星核碎片,帮你改命盘……”

楚离问:“星核碎片是什么?”

老乞丐看了他一眼,眼神清醒了一些,但更悲哀:“是天道的碎片。上古时候,天道崩裂,碎成了无数块。有的掉到人间,有的被修士捡到。星核碎片有遮蔽天机的作用,能骗过天枢阁的搜魂术……但也只是暂时的。等你长大,命盘稳固了,碎片就遮不住了。”

楚离摸了摸自己的右眼。那里有时候会发热,看东西会模糊。

“你的右眼里,就有一块碎片,”老乞丐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是你娘临死前,用最后的力量封进去的。她怕你被找到,用命保住了你。”

楚离不说话了。他想起那个雪夜,母亲伸向地窖的手,指尖的血。

“师父,”他第一次叫出这个称呼,“天枢阁……是什么?”

老乞丐沉默了很久,久到楚离以为他睡着了。山洞里只有泉水滴落的声音,叮,咚,叮,咚。

“天枢阁,”他终于开口,声音里有一种刻骨的、沉淀了二十年的恨,“是悬在所有修士头上的一把刀。他们自称‘天道守护者’,维护天地秩序。实际上,他们是在豢养天道。用修士的命,用凡人的血,喂饱那个永远吃不饱的东西。”

“天道……是活的?”

“是死的,也是活的。”老乞丐灌了口酒,酒水从嘴角溢出来,他也没擦,“上古大能创造了天道,本意是维持世界运转。但后来,天道有了自己的意识。它要吃东西,要吃气运,吃命数,吃修士的修为。天枢阁就是它的牧羊人,把修士赶到它嘴边,看着它吃。”

楚离觉得浑身发冷。不是山洞的冷,是从心里渗出来的冷。

“那……我娘……”

“你娘是命盘残缺者,”老乞丐的声音更轻了,轻得像叹息,“对天道来说,命盘残缺者是大补。因为残缺,所以不稳定,所以能提供更多的‘变数’,更多的‘能量’。”他盯着楚离,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光,“你也是。所以天枢阁一定要抓你。”

楚离抱紧了怀里的青砖。砖很凉,但心口的位置,有一团火在烧。

“师父,”他抬起头,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我要变强。强到他们抓不住我。”

老乞丐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那笑容很苦涩,很苍凉,但眼底深处,那一丝欣慰终于明显了些。

“好。那从明天开始,我教你剑法。”

老乞丐的剑法很怪。

不,那根本不能叫剑法。没有招式,没有套路,就是刺,劈,撩,扫。每一剑都冲着要害去——咽喉,心口,眼睛,下阴。每一剑都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气势,不留后路,不留余地。

“剑是杀人的东西,”老乞丐说,手里拎着根树枝当剑,“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能杀人,就是好剑法。”

楚离用的也是一截树枝。老乞丐说,等他能用树枝刺穿三寸厚的木板,就给他换真剑。

于是楚离每天对着木桩刺。一千次,一万次。早晨刺,中午刺,晚上借着月光也刺。手心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流血,结痂,变成厚厚的老茧。老乞丐在旁边看着,偶尔指点几句。

“手腕要稳。”

“腰发力,不是手臂发力。”

“眼睛看哪里?看他的咽喉!看他的心口!别看他剑!”

三个月后,楚离能用树枝刺穿三寸厚的木板了。老乞丐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剑,扔给他。

剑很旧,剑鞘是黑鲨鱼皮,磨得发亮,但全是划痕。楚离拔出来,剑身黯淡无光,像是蒙了一层灰,但细看,灰下面是幽暗的、流水般的纹路。

“这把剑叫‘无光’,”老乞丐说,“是我年轻时候用的。杀过七十三个人,其中三十八个是天枢阁的走狗。”

楚离握紧剑柄。剑很沉,比树枝沉多了,沉甸甸的,压手。

“从今天起,它归你了。”老乞丐转身往山洞外走,“跟我来,带你去个地方。”

楚离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在山林里走了大半天,来到一处悬崖边。悬崖很高,往下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风很大,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站不稳。

“跳下去。”老乞丐说。

楚离愣住了。

“跳。”老乞丐重复,声音平静,没有波澜,“下面是水,死不了。但如果你犹豫,摔在石头上,那就真死了。”

楚离看着崖底。云雾翻滚,什么也看不见。他又看看老乞丐。老乞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盯着他,浑浊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空的。

楚离深吸一口气,往前踏了一步。风更大了,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闭上眼,纵身一跃。

失重的感觉瞬间攫住他。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胃在翻腾,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是快速掠过的、模糊的山壁。他什么也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本能地握紧了怀里的青砖和腰间的无光剑。

然后,是冰凉的水。

他沉下去,又浮上来,拼命划水。水流很急,把他往下游冲。他挣扎着往岸边游,好不容易抓住一块凸出的石头,爬上岸,瘫在地上大口喘气。浑身湿透,冷得发抖,但心在狂跳,跳得胸口发疼。

老乞丐站在岸边,手里拎着酒葫芦。他是什么时候下来的?怎么下来的?楚离不知道。

“还行,”老乞丐点点头,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没吓尿裤子。”

楚离想骂人,但没力气。他躺在石头上,看着天空。天很蓝,云很白,太阳很刺眼。他还活着。

“知道为什么让你跳吗?”老乞丐在他身边坐下。

楚离摇头。

“因为从今天起,你随时都可能死。”老乞丐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残酷,“天枢阁的人,血煞盟的人,还有那些想拿你领赏的散修……他们会用各种方法杀你。下毒,暗算,围攻。你可能会从悬崖上掉下去,可能会被推进河里,可能会在睡梦里被人割了喉咙。”

楚离不说话,只是看着天。

“怕死吗?”老乞丐问。

“怕。”楚离老实说。声音还有点抖。

“那就记住这种感觉,”老乞丐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其实没什么土,他刚才根本没动,“记住你刚才跳下去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是‘我要死了’,还是‘我不能死’。”

楚离慢慢坐起来。他回想。跳下去的那一刻,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快到底的时候,快要碰到水的时候,有一个念头猛地炸开——

我要活着。

“我要活着。”他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老乞丐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虽然那笑容还是很苦涩,很苍凉,但眼睛里有了一点光。

“好。那就活着。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要杀多少人,活着。”

楚离握紧了手里的无光剑。剑柄很凉,但他心里有一团火,烧得他浑身发烫。

活着。

又过了半年,楚离十岁了。

逆星诀修到了第一层圆满。老乞丐说,可以冲击第二层“碎星锻体”了。

“第二层要用星辰之力冲击经脉,把经脉拓宽,让更多的力进来。”老乞丐罕见地严肃,盯着楚离,“会很疼。比死还疼。而且每冲开一条经脉,就可能失去一样东西。可能是味觉,可能是嗅觉,可能是别的什么。你确定要修?”

楚离点头。很用力。

“不后悔?”

“不后悔。”

老乞丐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那就开始吧。”

冲击是在夜里进行的。楚离盘坐在山洞外的空地上,仰头,引星光。这一次,他引的不是稀薄的星辰之力,而是像洪水开闸,汹涌的、冰寒的、带着锐利刺痛的力量,疯狂涌入身体。

第一股力冲进手太阴肺经。

剧痛炸开。

那不是普通的疼,是像有无数根冰针在经脉里乱扎,又像有人拿着锉刀,在骨头上一下下地锉。楚离惨叫一声,整个人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湿透衣服。他想停下来,但停不下来,力量在自动运转,疯狂冲刷。

“忍住!”老乞丐的声音在耳边,很急,“第一次最难,忍过去!”

楚离咬紧牙关,牙齿咯咯作响。他想起母亲刻星图时崩裂的指甲,想起父亲胸口那把剑,想起雪地里那片暗红色的血。疼,很疼,但比起那些,这疼至少是“活着”的疼。

他强迫自己放松,引导那股力量。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沿着经脉往前推。所过之处,经脉寸寸断裂,又被新的力量强行接续。断裂时像被凌迟,接续时像在伤口上撒盐。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三个时辰,手太阴肺经终于通了。剧痛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冰凉的畅通感。楚离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老乞丐扶他起来,喂他水。水很甜,楚离大口喝,喝完了,才觉得不对劲。

“师父,”他声音嘶哑,“这水……是什么味道?”

老乞丐一愣:“山泉水,清甜。怎么了?”

楚离盯着手里的竹筒,又喝了一口。没有味道。不甜,不苦,不涩,什么都没有。就像喝了一口空气,只是湿润的、能解渴的空气。

他放下竹筒,看着老乞丐,很慢地说:“我尝不出味道了。”

老乞丐的脸色变了。他抢过竹筒喝了一口,又盯着楚离,声音发颤:“……真的?”

楚离点头。他很平静,平静得自己都意外。“嗯。尝不出来了。”

老乞丐沉默。山洞里很静,只有泉水滴落的声音。许久,老乞丐突然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很响。

“师父!”楚离吓了一跳。

“是我害了你……”老乞丐喃喃,眼睛红了,“我不该教你逆星诀……不该……”

“师父,”楚离打断他,声音很轻,但很稳,“是我自己要学的。”

老乞丐看着他,看了很久。楚离脸上还有未干的冷汗,嘴唇咬破了,渗着血丝,但眼睛很亮,很平静,像两口深井,井底沉着某种不可动摇的东西。

“值得吗?”老乞丐问,声音沙哑。

楚离想了想,说:“不知道。但选了,就不问值不值得。”

老乞丐不说话了。他转身,走到火堆边,拨了拨火,火星噼啪炸开。然后他盛了一碗粥——用最后一点米和野菌熬的,很香,热气袅袅。

“吃吧。”他把碗递给楚离。

楚离接过,喝了一口。粥很烫,烫得他舌尖发麻,但他尝不出味道。不知道是稠是稀,是咸是淡,是香是苦。他只知道,这是食物,吃了能活。

他一口一口,把整碗粥喝完。喝得很认真,很慢,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好吃吗?”老乞丐问,声音很轻。

楚离放下碗,想了想,说:“能活。”

老乞丐盯着他,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动作很轻,很笨拙,但很暖。

“睡吧,”老乞丐说,“明天还要练剑。”

楚离躺下,闭上眼睛。很累,但睡不着。他听着山洞外的风声,虫鸣,泉水叮咚。忽然想起母亲做的长寿面,汤里卧着蛋,撒了葱花。他想回忆那碗面的味道,但回忆是空的。只有画面,没有味道。

他睁开眼,看着山洞顶。石缝里有滴水,慢慢凝聚,滴落。叮,咚。

像星星在哭。

他想,原来这就是“失去”。不是轰然倒塌,是静悄悄的空了。像雪化之后,露出底下光秃秃的地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冷。

但他不后悔。

他握紧怀里的青砖,砖很凉。又摸了摸腰间的无光剑,剑很沉。

有这些,就够了。

他闭上眼睛,这次真的睡了。梦里,他看见母亲在雪地里刻星图,指甲流血,血渗进砖缝。母亲抬头对他笑,说:“离儿,要活着。”

他说:“嗯,活着。”

然后雪下大了,盖住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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