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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北斗那声吠叫后的第三天,天气开始异常。

起初只是风。不是蚀骨风那种粘稠的、致密的空气流动,而是普通的风,但风向混乱。早晨从东南方吹来,带着海洋的咸腥味——这里离海至少两百公里,不该有这种气味。中午变成西北风,干燥凛冽,像从冰川直接刮来的刀片。到了傍晚,风完全静止,空气凝固如琥珀,连草叶都不再颤动。

秦洛在圜丘顶部的露天平台观察。这是古代祭祀时使用的最高层圆坛,如今被藤蔓和苔藓覆盖,但石面依然平整。他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丘陵地带,以及更远处废墟城市的模糊轮廓。

天空的颜色也不对。

不是紫霞那种绚丽的、流动的色带,而是一种病态的、不均匀的灰黄色调,像陈旧的羊皮纸被水浸过后又晒干。云层低垂,移动速度极快,但形态支离破碎,像是被撕碎又胡乱拼凑的棉絮。

“生态回响。”

秦洛低声念出这个词。苏瑾论文第四章的标题,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有手写批注:“地脉能量对古气候记忆的‘回放’现象,频率与强度随节点扰动而增加。”

他当时没完全理解。现在,站在这个千年圜丘之上,看着眼前这片扭曲的天空,那些理论突然有了血肉。

北斗蹲坐在他脚边,仰头望着天空,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持续的嗡鸣。那不是害怕的声音,更像是……共振。牧羊犬的眼睛里,蓝光随着云层的移动忽明忽暗,像在接收某种信号。

秦洛翻开一直随身携带的论文集。纸张在风中哗啦作响,他用手压住,翻到第四章。

苏瑾的字迹工整克制:

“……根据地层记录和冰芯数据,地球气候存在多种周期循环。全新世以来,暖期与冷期交替出现,但幅度相对平缓。然而,在特定地质构造节点(如大型断裂带交汇处、古老祭祀遗址、能量异常区),观测到局部气候的‘记忆回放’现象——即该区域短暂重现历史上某一时期的气候特征。”

“案例1:昆仑山北麓某遗址,夏季午间温度在十分钟内骤降15℃,伴随冰雹,气象记录显示该地三千年前曾有一次大规模冰川推进……”

“案例2:长江下游某古城遗址,连续三日在无降水情况下出现浓雾,能见度低于五米,文献记载该地南宋时期曾有‘七日大雾,舟车不行’……”

“假说:地脉能量不仅记录生态变化,也储存气候信息。当能量流紊乱或受外力扰动时,储存的信息可能‘泄漏’,造成局部时空的异常气候现象,即‘生态回响’。”

秦洛合上书,望向西北方。

那里的天空正在下雪。

不是幻觉。在距离他大约五公里的那片山脊上空,灰黄色的云层中分离出一团铅灰色的积云,云底极低,几乎贴上山脊。从云中飘落的,是细密的、干燥的雪粉。雪幕笼罩了大约一平方公里的范围,界限分明,像有个无形的玻璃罩扣住了那块区域。

而在雪区之外,阳光依然从云缝中刺出,照亮丘陵的秋色。

冰与火,同框。

北斗站起身,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鼻子高高抬起,深深吸气。然后它回头看向秦洛,眼神里有明显的困惑——它闻到了雪的味道,但身体感受到的是深秋的凉意。

秦洛拿出自制的探测装置。铜片线圈朝向雪区方向。

振动片开始颤抖。

不是剧烈的震动,而是有节奏的、低频的脉动,像心跳。装置本身没有发热,但铜片表面凝结了一层极细的水珠——不是雨水,是空气中的水分在能量场影响下凝结。

他转动装置,测试其他方向。东方、南方、北方,振动片都保持静止。只有朝向西北雪区,以及……西南方向的一片丘陵时,有微弱反应。

两个异常点。或者说,两个“回响”正在发生的区域。

秦洛快速记下方位,然后收起装置。“走,下去。”

他们回到下层石室。秦洛点亮松脂火把——松脂块是他前几天收集的,用石臼捣碎后混入干草纤维,捏成条状,燃烧时间更长。

火光跳动,照亮玉琮石台。

那颗鸽蛋大小的乳白石珠依然悬浮在琮体中央,内部光晕旋转。但今天,旋转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光晕的亮度也增强了约三成。玉琮本身散发出的温热感更强烈,站在三米外就能感觉到,像靠近一个低温火炉。

秦洛蹲下身,将手悬停在玉琮上方。

脉动感变得复杂了。不再是单一的、缓慢的潮汐式脉动,而是叠加了更高频的细微震动,像心脏在轻微心律不齐。每一次脉动的高峰,空气都会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类似玻璃杯边缘摩擦的尖细声音。

北斗走到玉琮旁,直接趴下,侧身贴着石台底座。牧羊犬闭上眼睛,呼吸逐渐放缓,进入那种深沉的、同步的状态。它皮毛下的肌肉微微起伏,与玉琮的脉动节奏吻合。

秦洛观察了几分钟,确认北斗没有不适,然后开始工作。

他需要为风季做准备。

首先是水源。岩缝渗水虽然稳定,但流量太小,一旦需要长时间躲在石室内,这点水不够。秦洛用青铜器残片中的几个相对完整的器皿——一个破了口的铜壶,两个浅盘——放在岩缝下方接水。又从外面搬来几块表面凹陷的石板,清理干净后也放在渗水点周围,扩大接水面积。

接着是食物储备。那十公斤麂肉需要处理。秦洛在石室角落清理出一块区域,用石块垒成一个简易的熏炉。下层放慢燃的木炭和松针,上层用细树枝搭起架子,肉切成条状挂在上面。烟会顺着石室穹顶的开口排出,但大部分会弥漫在室内——这是代价,但为了保存食物,必须接受。

熏制需要持续至少两天。期间他不能离开石室太远,否则烟雾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然后是防御加固。秦洛检查了甬道里的绊索和绊线陷阱,在入口内侧又增加了一道——用鱼线吊起几片薄石片,任何触碰都会引发一连串的碰撞声。他还用地质锤在甬道侧壁凿出几个浅坑,嵌入打磨锋利的燧石片,形成隐蔽的刺区。

做完这些,天已经黑了。

秦洛坐在火堆旁——熏炉的余烬提供了足够的光和热——手里拿着苏瑾的论文集。他没有翻看,只是摩挲着封面。

扉页上那行字:“给所有还在追问‘为什么’的人。”

在末世,追问“为什么”是奢侈的。大多数人只关心“怎么办”——怎么活下去,怎么找到下一口食物,怎么躲过下一次蚀骨风。

但苏瑾在追问为什么。地脉为什么紊乱?气候为什么异常?那些古代遗迹为什么建在特定地点?

而且她留下了线索。不仅仅是理论,还有实际的数据、坐标、假设。

秦洛翻开书,找到夹着一片干枯叶片的那一页。叶片是银杏叶,金黄,扇形,保存完好。旁边是苏瑾的笔记:

“地脉网络可能存在‘枢纽节点’与‘次级节点’。枢纽通常位于大型山脉主峰、大河流域源头、或文明发源地。次级节点分布于枢纽周围,呈某种几何排列(六边形?)。节点间的能量流动形成‘地脉’,类似于人体的经络系统。系统整体健康依赖于每个节点的稳定与节点间的畅通。”

“观测建议:若发现一个稳定节点(如祭祀遗址),可尝试探测其能量辐射方向,寻找次级节点或相邻枢纽。注意,节点能量在特定时期(如风季)会增强,探测效果更佳。”

秦洛抬起头,看向玉琮。

所以圜丘是一个次级节点。那么它的枢纽在哪里?附近还有哪些次级节点?

他想起白天的探测:装置对西北雪区和西南丘陵有反应。那两处可能就是其他节点,或者至少是能量异常点。

还有风季。苏瑾在另一处提到:“地脉能量活动存在周期性高峰,通常与地球轨道参数、太阳活动周期有关。高峰期能量流动加剧,节点辐射增强,但也更不稳定,可能引发大规模蚀骨风和生态回响。”

时间窗口。

秦洛突然明白了。风季是危险期,但也是探测期。节点能量增强,更容易被检测到,节点间的联系也可能更明显。

他需要更可靠的探测设备。

现有的装置太粗糙,只能指示大致方向,无法量化强度,也无法区分能量类型。他需要改进。

秦洛走到青铜器堆旁,翻找。香炉已经被他用掉了,铜镜太薄,鼎足太笨重。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把短剑的剑鞘上。

石鞘,粗陋,但内壁相对光滑。更重要的是,鞘的截面是椭圆形,长约四十厘米,最大直径约八厘米——一个现成的管状容器。

他取出石鞘,清理内部积尘。然后回到工作区,拆解现有的探测装置。

线圈要重绕。这次他不用铜片做基板,而是直接用石鞘作为骨架。将漆包线均匀缠绕在鞘身外壁,从一端到另一端,尽可能紧密。

两百圈。秦洛的手指在微光中稳定移动,线轴缓缓释放。北斗不知何时醒了,走过来,卧在他脚边,眼睛盯着逐渐成型的线圈。

绕完线圈,接下来是传感部分。现有的振动片太粗糙,他需要更灵敏的指示器。秦洛从背包里找出一个小玻璃瓶——以前装药片的,现在空了。瓶子里有一根极细的铜丝,是从某个精密仪器里拆出来的,直径不到0.1毫米,长度约五厘米。

他将铜丝一端固定在石鞘的封闭端,另一端自由悬垂。然后在铜丝末端粘上一片用鸟羽制成的、轻如尘埃的指针。指针下方,用炭灰在石面上画出简易的刻度盘:中心是零,向外辐射八个方向,每个方向有十度分划。

最后是放大电路。这次他用了两个晶体管,组成简单的差分放大,可以提高灵敏度。所有元件都用融化的松脂固定在石鞘外壁,连接线隐藏在松脂层下。

整个过程持续到深夜。火堆的余烬即将熄灭时,秦洛完成了。

第二代地脉探针。

石鞘作为主体,一端封闭,一端开放。外壁缠绕着密匝的线圈,线圈外覆盖着琥珀色的松脂保护层。封闭端外侧是裸露的铜丝悬臂和羽毛指针,下方是炭灰刻度盘。整体看起来像某种古老的、仪式性的法器,而非科学仪器。

秦洛双手握住探针,线圈水平,指向玉琮。

指针动了。

没有剧烈的颤抖,而是平稳地偏转,指向刻度盘上的“西北”方向,停在大约三十度的位置。然后缓慢地左右摆动,幅度约五度,像在呼吸。

秦洛移动探针,改变指向。当线圈指向玉琮正上方时,指针偏转最大,达到七十度。指向其他方向时,偏转减小。指向石室出口的甬道方向时,指针微微颤动,但基本归零。

他能量化了。

玉琮是主要辐射源,能量强度最高。西北方向有次级辐射源,强度中等。其他方向辐射微弱。

秦洛将探针指向西北,保持稳定。指针停在三十度位置,微微颤抖。

然后,毫无征兆地,指针猛地一跳,达到四十五度。

同时,玉琮里的石珠亮度骤然增强,像被唤醒。石室内的空气脉动感加剧,温热感变成灼热。

北斗立刻站起身,背毛炸开,对着西北方向发出低吼。

秦洛冲上甬道,来到圜丘顶部的露天平台。

西北方向,那片下雪的山脊上空,正在发生剧变。

铅灰色的云层内部亮起一道道蓝白色的闪电,但闪电不是向下劈,而是在云层内部水平蔓延,像神经脉冲在巨大的大脑皮层里传导。闪电照亮了云层内部的构造——那不是积云,而是某种旋转的、涡旋状的结构,中心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雪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冰雹。

不是普通的冰雹。每一颗冰雹都有核桃大小,表面光滑如镜,内部封冻着微小的、发光的晶体。冰雹砸在山脊上,发出密集的、像玻璃破碎的声响。被击中的树木枝叶瞬间结霜,然后整棵树从树冠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一层透明的冰壳。

“冰河期记忆投射。”秦洛低声说。

苏瑾论文里的描述:“某些节点会回放冰川期气候,局部温度骤降,降水以超大冰雹形式出现,冰雹内部可能封存远古大气样本或微生物孢子。”

这不是自然天气。这是地脉系统在“发病”。

闪电的频率加快,蓝白色的光在云层中疯狂窜动。涡旋中心的黑洞开始扩大,边缘泛起紫红色的光晕。

秦洛的直觉尖叫:退!

他冲回甬道,几乎是拖着北斗往下跑。刚进入石室,外面就传来了声音。

不是雷声。

是一种低沉的、持续性的轰鸣,像大地在呻吟。声音从西北方向传来,穿透岩层,在石室内引发共鸣。墙壁上的星图刻痕开始发光——不是之前的微弱荧光,而是明亮的、脉动的蓝光,与玉琮石珠的光芒同步闪烁。

北斗扑到玉琮旁,身体紧贴石台,发出高频的、几乎像哭泣的呜咽。

秦洛抱住它,感觉到牧羊犬的体温在飙升,心跳快得像要炸开。

轰鸣持续了大约一分钟。

然后,突然停止。

绝对的寂静。

秦洛等了十秒,二十秒。北斗的呜咽也停了,但身体依然紧绷。

他缓缓站起身,再次爬上甬道,来到平台边缘。

西北方向,那片山脊上空的云层正在消散。不是自然消散,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从中心向外,迅速消失。最后一抹云气消散后,露出了后面的夜空。

星光清澈,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但秦洛看到了不同。

山脊的轮廓变了。不是坍塌,而是……光滑了。那些被冰雹击中的树木,现在变成了晶莹的冰雕,在星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整片山脊覆盖着一层厚约半米的冰壳,像被瞬间速冻。

生态回响。局部重现了冰河期的某个瞬间。

秦洛回到石室,北斗跟着他。牧羊犬的体温正在下降,心跳恢复平稳,但眼睛里的蓝光明亮得吓人。

秦洛坐在火堆余烬旁,拿起第二代探针。

指针已经归零。玉琮石珠的光晕恢复平时的旋转速度,石室的温热感也回到基础水平。

但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

风季不是将要来临。

它已经来了。

秦洛翻开论文集,找到最后一章。那里有苏瑾用红笔写下的一段话,字迹比其他部分略显潦草,像是匆忙记录:

“如果地脉系统是一个生命体,那么节点就是它的器官。当多个器官同时‘发病’,意味着系统整体进入危机状态。风季是危机的外在表现。而每一次危机,都可能是一个机会——去理解系统,甚至去修复它。”

“但修复需要工具,需要知识,需要跨越节点间的距离。更重要的是,需要理解节点不仅是地质构造,也是记忆载体,是文明与自然对话的界面。”

“我们是否配得上这种对话?”

秦洛合上书。

熏肉的烟雾在石室内弥漫,形成一层薄薄的蓝灰色帷幕。玉琮石珠在烟雾后散发着柔和的光,像雾中的灯塔。

北斗走过来,卧在他身边,头搁在他膝盖上。

秦洛抚摸牧羊犬温热的后背,手指感觉到皮毛下坚实的肌肉,以及那层若有若无的、正在生长的晶体基质。

他看向手中的探针。

看向玉琮。

看向墙上发光的星图。

然后他做了决定。

在风季结束前,他要找到下一个节点。

不是为了逃跑,不是为了掠夺。

而是为了理解。

为了回答苏瑾那个问题:我们是否配得上这种对话?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要去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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