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和清音离开后,茶馆里恢复了安静。
烛光还在跳,茶香已冷,只有雨声依旧,淅淅沥沥,敲打着瓦片,也敲打着林见月尚未平静的心。她坐在圆桌旁,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眼前还残留着那对姐妹魂灵最后相视时,眼中复杂的、交织着恨与迷茫、怨与期待的光芒。
很乱。
两段交错的记忆,两种扭曲的视角,一场被误解和仇恨掩埋了几十年的悲剧。
清音可能真的没有下毒。那杯茶,可能真的被第三个人动了手脚。但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又是什么毒,能同时让素心的嗓子彻底毁掉,又让清音在惊吓中失声?
还有,那团在她们魂体纠缠深处、林见月隐约感觉到但尚未看清的、冰冷而粘稠的“东西”,是什么?
问题像藤蔓,缠绕着她,越缠越紧。
她需要答案。
但答案不在眼前,在更深的记忆里,在那两段被时间、被仇恨、被痛苦扭曲得近乎支离破碎的过往中。
她需要更深的通感。
不只是“看”到记忆碎片,而是要“进入”记忆深处,顺着那些断裂的线索,找到被掩埋的真相。这很危险——墨老说过,深入亡魂的记忆,尤其是充满强烈负面情绪的记忆,容易迷失,容易被那些情绪同化,甚至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但她必须做。
因为这是“了缘”。
了却这对姐妹纠缠几十年的孽缘,让她们看相,放下执念,安心往生。
这是她的责任。
林见月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收拾茶具。茶杯已经凉透,茶叶沉在杯底,像凝固的时光。她将茶水倒掉,杯子洗净,放回原处。然后吹灭蜡烛,上楼休息。
窗外雨声依旧,绵长无尽。
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却还在回放那些记忆碎片:刺眼的舞台灯光,素心清亮的唱腔,清音羡慕又酸楚的眼神,后台那杯茶,嘶哑的破音,惊恐的眼泪,大火,浓烟,冰冷的黑暗……
交织,缠绕,理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在雨声中沉沉睡去。
*
第二天,雨还在下。
不大,但没完没了,像天空漏了个洞,永远也补不上。桂花香在湿的空气里变得更加朦胧,需要很仔细才能闻到。巷子里很少有人走动,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林见月起了个大早。
她下楼,打扫茶馆,烧水泡茶,准备白天的营业。虽然下雨,但仍有零星的客人来:躲雨的街坊,路过的行人,还有昨天那位美术系的学生,又背着画板来了,说喜欢这里的安静,要画雨中的茶馆。
林见月给她泡了茶,就坐在柜台后,看书,整理思绪。
下午,墨老的虚影飘了出来。
“丫头,昨晚那对姐妹,不简单啊。”他捋着胡须,眼神有些凝重。
“嗯,她们的记忆很乱,很扭曲。”林见月放下书,“墨老,我想用更深层的通感,进入她们记忆深处,找到真相。您觉得……可行吗?”
墨老沉吟片刻:“可行,但危险。她们的执念太深,情绪太强烈,尤其是那位姐姐,恨意几乎成了她存在的基。你进去,很容易被那些负面情绪淹没,甚至……被她们错乱的记忆同化,分不清哪段是真,哪段是假。”
“我知道危险。”林见月点头,“但我必须做。如果她们真的只是被误会、被利用,那这几十年的恨,就太冤枉了。我要给她们一个交代。”
墨老看着她,眼神里有担忧,也有赞许。
“既然你决定了,老头子我也不拦你。不过,得做好准备。”他飘到柜台边,“第一,用最纯的‘待客茶’,量要足,茶力要够,才能支撑你深入。第二,点安神香,稳固心神,防止迷失。第三……”他顿了顿,“让裴昭那小子在旁边守着。万一你被困住,他能把你拉出来。”
裴昭?
林见月看向二楼。那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没有气息,但她知道,他在。
“他会同意吗?”她问。
“试试看。”墨老说,“他虽然脸臭,但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而且,这对姐妹魂体里那团‘东西’,他应该也感觉到了。放任不管,恐怕会生出变故。”
那团“东西”……
林见月想起通感时隐约感觉到的、冰冷粘稠的、像有生命一样在姐妹魂体间流动的气息。那是什么?和画轴上的、醉汉身上的黑气,是同一类东西吗?
“墨老,那团‘东西’,到底是什么?”她问。
墨老的虚影微微波动,眼神更加凝重。
“不好说。可能是怨气凝聚,可能是邪祟寄生,也可能是……某种人为种下的‘引子’。”他捋着胡须,“丫头,你还记得那醉汉身上的黑气吗?和这团‘东西’,气息很像。我怀疑,背后可能有什么人在搞鬼,专门利用人心阴暗,种下‘怨种’,吸收痛苦,滋养邪物。”
怨种?
吸收痛苦,滋养邪物?
林见月心里一凛。
“那……这对姐妹,也是被‘种’了怨种?”
“有可能。”墨老点头,“她们的感情太极端,恨得太深,愧疚也太深,正是最好的‘养料’。如果真是有人故意下毒,挑拨离间,让她们反目,那这几十年的痛苦,就是源源不断的养分。等‘怨种’成熟,可能会生出更麻烦的东西。”
更麻烦的东西……
林见月感到后背发凉。
如果这一切不是巧合,而是有人刻意为之,那目的何在?只是为了制造痛苦,滋养邪物?还是有更深的目的?
“所以,今晚的通感,不仅要了却她们的缘,还要找出那团‘东西’的源,最好能把它清除。”墨老看着她,“丫头,任务很重,你得有心理准备。”
林见月沉默了片刻,然后重重地点头。
“我明白。”
*
傍晚,雨小了些,变成蒙蒙的雨雾。
林见月开始准备。
她拿出最好的“待客茶”——是祖母留下的那包,原本就不多,用一点少一点。但她没有犹豫,取出一大半,足够泡一壶浓茶。又拿出墨老说的安神香——是上次裴昭给的那包净秽香的剩余,香气清冽,能稳固心神,净化污浊。
然后,她上二楼,站在裴昭可能所在的房间门口,轻轻敲门。
没有回应。
但她知道,他在里面。
“裴昭,”她对着门板说,“今晚,我要用深层通感,进入那对姐妹的记忆深处,找出真相,也找出她们魂体里那团‘东西’的源。墨老说,可能会有危险,需要你在一旁守着,万一我迷失,把我拉出来。”
她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你觉得不妥,或者……有违你的规矩,可以拒绝。我会自己小心。”
静默。
长久的静默。
就在林见月以为他不会回应,准备离开时,门内传来冰冷的声音:
“子时,大堂。”
只有四个字。
但林见月明白了。他同意了,会在子时,在大堂守着。
“谢谢。”她说。
门内再无声音。
她下楼,继续准备。
*
夜幕降临,雨彻底停了。
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来,清冷的光辉洒在湿漉漉的巷子里,泛着幽幽的光。桂花香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重新变得清晰,甜而不腻,沁人心脾。
很安静。
安静得能听见屋檐滴水的嗒嗒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
林见月点起蜡烛,烧水泡茶。
茶是浓茶,香气比平时更加馥郁,也更加……有“力”。她能感觉到,茶叶在热水中舒展时,那股奇特的、能通灵见心的力量,在茶汤中缓缓流动,像沉睡的巨兽,即将苏醒。
她又点燃安神香。香烟袅袅升起,清冽的香气弥漫开来,与茶香交织,形成一种独特的、能让人心神沉静、意识清明的氛围。
然后,她坐在圆桌旁,静静等待。
等待子时,等待那对姐妹,等待那场深入记忆深处的探寻。
墙上的老挂钟,指针缓缓移动。
十一点五十。
十一点五十五。
十一点五十八。
远处传来钟声,十二下,悠长,沉重。
最后一响落下的瞬间,茶馆里的空气,微微波动。
素心和清音,准时出现。
她们依旧是手挽着手,穿着同样的桃红戏服,化着同样的浓艳戏妆。但今晚,她们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不再是昨晚那种剑拔弩张的冰冷和怨毒,而是多了些茫然,忐忑,和隐约的……期盼。
期盼真相。
期盼解脱。
“掌柜。”素心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但少了那份咄咄人的恨意,多了不确定的迟疑。
“坐吧。”林见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两人坐下,依旧挽着手,但这次,没有那种刻意的疏离。清音甚至微微侧身,靠近了素心一些,虽然素心身体僵硬,但没有推开。
林见月倒了三杯茶。
茶汤是深琥珀色的,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香气浓郁,带着一股直透灵魂的力道。
“这茶,比昨晚的浓。”她说,“喝下去,我们会进入更深层的记忆。可能会看到一些……你们不愿面对的真相,也可能会有危险。你们准备好了吗?”
素心和清音对视一眼——这是她们第二次真正看向对方。
然后,缓缓点头。
“准备好了。”
“好。”林见月端起自己那杯,“喝吧,慢慢喝,让茶力渗透。记住,无论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保持心神清明,不要迷失。我会引导你们。”
三人同时端起茶杯,小口喝下。
茶汤很烫,很浓,入口微苦,但回味甘醇。那股奇特的暖流,比昨晚强烈数倍,瞬间涌遍全身,然后全部冲向大脑,冲向意识的深处。
林见月闭上眼睛。
素心和清音也闭上了眼睛。
茶馆里安静下来。
只有烛光跳动,香烟袅袅,茶香氤氲。
然后,世界开始坠落。
不是物理的坠落,是意识的坠落。像跌进深不见底的水渊,不断下沉,下沉,周围是五光十色的、破碎的、混乱的记忆碎片,像海底的沉船残骸,在幽暗的水流中缓缓旋转,散发着陈年的、悲伤的气息。
林见月让自己放松,不抗拒,不挣扎,只是顺着那股下坠的力量,让自己沉入记忆的最深处。
同时,她放出感知的“触须”,轻轻触碰那些记忆碎片,引导,梳理,拼凑。
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动地“看”到记忆,而是主动“进入”记忆,成为记忆的一部分,用更贴近、更沉浸的方式,去感受,去理解。
首先抓住的,是那杯茶。
后台,妆台,那杯普通的绿茶,冒着淡淡的热气。
清音的视角。
她倒了茶,放在妆台上,转身去旁边的衣架拿头花——是素心最喜欢的珠花,今晚唱杜丽娘要戴的。她记得很清楚,转身,走到衣架前,取下珠花,检查有没有松脱,然后往回走。
整个过程,大约十秒。
十秒,茶是无人看管的。
后台当时人不少:其他演员在换装,班主在催场,管衣箱的在整理戏服,还有两个小徒弟在扫地。人来人往,谁都有可能接近那杯茶,做手脚。
但清音没看到。
她拿着珠花走回妆台时,素心已经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
画面拉近,放大。
茶汤在杯子里微微晃动,水面倒映着后台昏黄的灯光,和素心低头饮茶的侧脸。看起来很平常,没有任何异样。
但林见月“闻”到了一丝极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气味。
不是茶叶的清香,是一种更辛辣、更刺鼻的、类似药材又像某种化学制剂的气味。很淡,混在茶香里,几乎被掩盖。但她的感知在茶力的加持下,敏锐了数倍,捕捉到了那一丝异常。
毒。
就是它。
但这不是普通的毒。林见月能感觉到,这毒的性质很特别,不致命,不伤身,只针对“声音”——准确说,是针对“表达”的能力。它会破坏喉部的某些纤细的神经和肌肉,让人失去对声音的精确控制,变得嘶哑,破碎,再难唱出美妙的唱腔。
而且,这毒里,还混了别的东西。
一种能引发强烈情绪反应、放大恐惧和愧疚的“引子”。
清音喝下那杯茶时,那“引子”也随着茶汤,进入她的身体。但她本身没有中毒——毒是针对素心的,量刚好够毁掉一副好嗓子。而“引子”,是额外添加的,目的不是伤害她,而是……影响她的心神。
画面再次跳跃。
素心在台上唱砸了,声音嘶哑破音,台下嘘声四起。清音在侧幕看着,浑身冰冷,喉咙发紧。她想喊,想冲上去,但发不出声音。不是生理上的失声,是心理上的——那“引子”放大了她内心的恐惧和愧疚,让她产生了“失声”的幻觉,同时真的暂时麻痹了她的声带。
然后,是班主让她顶角儿。
她愣住了,本能地摇头,想拒绝。但班主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快去!救场如救火!你想让整个戏班砸招牌吗?”
她被迫上了台,站在姐姐刚才站的位置,穿着姐姐的戏服,唱姐姐的唱段。她的嗓子没事,唱腔清亮,身段柔美,台下渐渐安静,然后爆发出掌声。
但她心里一片冰冷。
她看到后台,素心被扶下来,抓着自己的喉咙,眼神空洞,绝望。然后,那眼神转向她,渐渐聚焦,变得冰冷,怨毒。
“是你……是你那杯茶……你害我……”
那句话,像一把刀,刺进她心里。
“引子”在那一刻,被彻底激活。愧疚,恐惧,自我怀疑,像水般将她淹没。她想辩解,但喉咙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发不出声音。她只能摇头,流泪,用眼神哀求: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但没人信。
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我?是不是我倒茶的时候,不小心沾了什么不净的东西?是不是我潜意识里嫉妒姐姐,所以……
不,不会的。
但她说不清。
记忆在这里变得混乱,扭曲。
清音的视角开始分裂:一边是清醒的、知道自己是无辜的理智;一边是被愧疚和恐惧淹没的、不断自我怀疑的情绪。两边拉扯,让她几乎崩溃。
而素心的记忆,更加扭曲。
她的嗓子毁了,骄傲碎了,前途没了。巨大的打击让她陷入深度自我怀疑和怨恨中。她需要找到一个“凶手”,一个可以怪罪的对象,来承受这无法承受的痛苦。
清音是最合适的人选。
嫉妒她的妹妹,有机会下毒的妹妹,顶替她成名的妹妹。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清音。
恨意开始滋生。
但那恨意里,也掺杂着别的东西。
在记忆深处,林见月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被素心自己强行压抑和扭曲的片段:
在嗓子被毁的前几天,她因为一件小事,和清音吵了一架。不是什么大事,关于戏里一个身段的理解不同。但她当时心情不好,说了很重的话:
“你永远也比不上我!你就是个给我配戏的丫鬟命!”
清音当时愣住了,眼圈红了,但没还嘴,只是低下头,轻声说:“我知道了,姐。”
然后转身走了。
素心后来后悔了,想道歉,但拉不下脸。她想,等这场戏演完,成了名角儿,再好好补偿妹妹,给她也争取好角色。
但她没等到。
嗓子毁了,戏砸了,妹妹顶替了她,红了。
那几句伤人的话,成了她心里的一刺。在恨意滋生的同时,潜意识里,她也在恨自己:如果当时没对妹妹说那么重的话,如果对妹妹好一点,妹妹是不是就不会……?
不,不可能。妹妹就是嫉妒她,就是害了她。
她强行将那份自责和愧疚,扭曲成更深的恨,全部投射到清音身上。
恨妹妹,就是恨那个“可能做错了”的自己。
这样,她才能活下去,才能有理由继续恨,继续痛苦,继续……存在。
记忆继续下沉,进入更深的、被黑暗笼罩的区域。
这里,是姐妹魂体真正纠缠的地方。
不是手挽着手那种表面的纠缠,是灵魂深处的、像两条藤蔓死死绞在一起、几乎分不出彼此的纠缠。
恨与愧疚,怨与自责,像两股相反但同样强大的力量,将她们牢牢绑在一起,几十年,死后都不肯分开。
在这纠缠的核心,林见月“看”到了。
那团“东西”。
比昨晚感应到的更清晰,更……活跃。
它不大,只有拳头大小,悬浮在姐妹魂体交缠的中央,像一颗黑色的、缓慢搏动的心脏。它没有固定的形状,不断变化,时而像一团粘稠的黑雾,时而像无数细小的、扭曲的触须,时而像一张布满利齿的嘴。
它散发着冰冷、粘稠、充满恶意的气息。
和画轴上的、醉汉身上的黑气,同源,但更强大,更“成熟”。
它在吸收。
吸收素心的恨,清音的愧疚,姐妹间所有的痛苦、绝望、悲伤。那些负面情绪,像养料,源源不断地流入那团黑气中,让它缓缓生长,搏动,散发出更加阴冷的气息。
而在黑气的深处,林见月隐约“看”到了一些……画面。
很模糊,很破碎,但能辨认出一些片段:
一个穿着深色长衫、戴着帽子的男人,背影模糊,在戏院后台的阴影里,悄悄将一小包粉末,倒进一个茶杯。
是那杯茶。
下毒的人,是他。
但看不清脸,只有一双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闪烁着冷酷而算计的光。
画面跳跃。
同一个男人,站在戏院的二楼包厢,看着台上清音的演出,嘴角勾起一个满意的、冰冷的弧度。
他在欣赏。
欣赏自己一手制造的悲剧,欣赏这对姐妹的痛苦,欣赏那团黑气在她们痛苦中生长、壮大。
他在“养”这东西。
林见月的心沉到了谷底。
果然。
是人为的。
有人故意下毒,挑拨离间,让姐妹反目,用她们几十年的痛苦,滋养这团“怨种”。
目的何在?
她不知道。
但必须阻止。
她凝聚心神,试图“碰触”那团黑气,感知它的本质,找到清除它的方法。
但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触碰到黑气的瞬间——
黑气猛地一颤,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窥探。
然后,它“睁”开了“眼睛”。
不是真的眼睛,是黑气表面裂开的两道缝隙,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纯粹的黑暗。那黑暗看向她,带着一种冰冷的、贪婪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恶意。
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充满负面情绪的冲击波,从那团黑气中爆发出来,顺着姐妹魂体的纠缠,反向冲向林见月的意识!
恨!怨!悔!痛!惧!愧!
无数强烈的、扭曲的负面情绪,像海啸般汹涌而来,瞬间将她吞没!
林见月闷哼一声,身体剧烈颤抖,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像被扔进了绞肉机,被那些负面情绪疯狂撕扯,碾压。素心几十年的恨,清音几十年的愧,还有那团黑气本身的恶意,全部混在一起,冲进她的脑海,几乎要将她的神智冲垮。
糟了!
她低估了这团黑气的力量,也低估了姐妹执念的强度!
她试图稳住心神,调动茶力抵抗,但那些情绪太强,太乱,像无数只手,将她往记忆的深渊里拖。她感觉自己在下沉,不断下沉,周围是破碎的舞台,是燃烧的戏院,是素心怨毒的眼睛,是清音绝望的眼泪……
迷失了。
她要迷失在这些记忆和情绪里了!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的、但异常稳定的力量,从外部介入,像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意识,将她从那片情绪的海啸中,硬生生拉了回来。
是裴昭。
林见月感觉自己的意识“砰”地一声,被拽回了现实。
她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坐在茶馆的圆桌旁,手里还捧着茶杯,但茶已经凉透,而她自己,浑身冷汗,脸色惨白,嘴唇都在哆嗦。心脏在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喉咙发紧,鼻尖酸涩,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那是被那些负面情绪冲击后的生理反应。
对面,素心和清音也睁开了眼睛。
她们的状态更糟。
素心抱着头,蜷缩在椅子上,浑身发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像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清音则瘫在椅子上,眼神空洞,眼泪无声流淌,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
刚才的通感,她们也经历了,也看到了那些被扭曲的真相,和那团可怕的黑气。
对她们来说,冲击更大。
“不……不是她……”素心嘶哑地、破碎地自语,“是别人……是别人下的毒……我恨错了……我恨了几十年……恨错了……”
她的声音里,没有了恨,只有深不见底的茫然和……崩溃。
恨了几十年,支撑她存在的恨,突然崩塌了。她不知道该恨谁,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存在”下去。
清音则颤抖着,看向素心,嘴唇哆嗦着,终于说出了那句压在心底几十年的话:
“姐……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没能帮你找到真凶……还……还顶了你的角儿……让你更恨我……对不起……”
不是“我害了你”的道歉,是“我没能保护好你”的愧疚。
素心猛地抬头,看向清音。
两姐妹的目光,第一次,在没有了恨意和恐惧的遮蔽下,真正相遇。
她们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痛苦,茫然,崩溃,也看到了深藏的、被扭曲了几十年的、属于“姐妹”的情感。
那团黑气,在她们情绪剧烈波动、恨意崩塌的瞬间,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剧烈地波动起来,散发出的恶意更加浓郁,甚至开始主动“抽取”她们新产生的痛苦和迷茫,试图重新将她们拖入恨与愧的循环。
但这次,林见月有了准备。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意识里的剧痛和混乱,看向二楼楼梯口。
裴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玄衣如墨,面色冰冷。他低头看着大堂里的三人,目光落在那对姐妹魂体交缠的中央——那里,那团黑气正在疯狂搏动,试图反扑。
“就是它?”裴昭开口,声音没有起伏。
“嗯。”林见月点头,声音嘶哑,“是‘怨种’,有人在养它。”
裴昭没再说话,只是抬起手。
那只很白、手指修长的手,在空中虚虚一握。
没有光芒,没有声响,但林见月感觉到,整个茶馆的空间,微微一震。
然后,一股无形的、冰冷的、但极其强大的“规则”之力,从裴昭手中弥漫开来,像一张大网,瞬间笼罩了那对姐妹魂体,和那团黑气。
黑气仿佛感觉到了致命的威胁,疯狂挣扎,试图逃离,但被那股规则之力牢牢禁锢,动弹不得。
裴昭的手,缓缓收紧。
“噗”的一声轻响。
像气泡破裂。
那团黑气,在规则之力的碾压下,瞬间溃散,化作无数细小的、灰黑色的光点,然后迅速湮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姐妹魂体交缠的核心,空了。
那股冰冷的、粘稠的、充满恶意的气息,也彻底消失了。
素心和清音同时一震,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松”了下来。她们依旧挽着手,但那种死死纠缠、几乎要勒死彼此的力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释然的、仿佛终于能喘口气的松弛。
恨意还在,但不再是支撑存在的基,而是浮在表面的、可以面对和处理的情绪。
愧疚还在,但不再是无法言说的重负,而是可以表达、可以寻求原谅的情感。
她们看着彼此,看了很久。
然后,清音轻轻松开了手。
素心也松开了。
几十年来,第一次,她们的手,分开了。
虽然魂体还坐在一起,但那种“绑定”的感觉,没有了。
她们自由了。
从彼此的痛苦中,也从那团黑气的控制中,自由了。
林见月看着她们,心里那块大石,终于落下了一半。
黑气清除了,姐妹的执念松动了,真相大白了。
但事情还没完。
下毒的人是谁?
养“怨种”的人是谁?
目的何在?
这些,还需要查。
但那是下一步的事。
眼下,她需要处理这对姐妹,帮她们完成最后的“了缘”。
“素心姑娘,清音姑娘,”她开口,声音疲惫但温和,“真相你们看到了。毒不是清音下的,是一个陌生人。你们都是受害者,被利用了,被那团‘东西’放大了痛苦,纠缠了几十年。现在,‘东西’没了,你们可以……好好说说话了。”
素心抬起头,看着清音,眼神复杂,有茫然,有痛苦,也有终于浮现的、属于姐姐的温柔和……心疼。
“清音……对不起。”她哑声说,“我恨错了人……还恨了这么多年……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清音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但她摇头,努力挤出笑容:
“不,姐,是我没保护好你……如果我当时更小心,如果我能说话,能解释……就不会……”
“不怪你。”素心打断她,伸手,想摸妹妹的脸,但手穿了过去。她收回手,眼神哀伤,“我们都错了。我们都太痛苦,太执着,才会被那东西趁虚而入。现在……该放下了。”
清音点头,泪如雨下,但笑容真切了许多:
“嗯,放下。姐,下辈子……我们还做姐妹,好不好?不做戏子了,就做普通人家的姐妹,一起长大,一起变老,没有嫉妒,没有误会,只有……彼此照顾。”
素心看着她,良久,缓缓点头,嘴角勾起一个极淡、但真实的笑容:
“好,下辈子,还做姐妹。我做姐姐,一定保护好你。”
姐妹相视而笑,眼中带泪,但光芒清澈,不再有阴霾。
然后,她们的身影,开始缓缓变淡。
不是突然消散,是像晨雾在阳光中蒸发,温柔,平静,带着释然和期盼。
“掌柜,谢谢。”素心看向林见月,眼神真诚。
“谢谢。”清音也说,声音轻柔。
林见月摇头:“是你们的缘分,该了了。走吧,安心去下一世。约定好了,就一定会实现。”
姐妹点头,身影越来越淡,最终完全消散,融进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
只有桌上两杯凉透的茶,和空气中淡淡的、尚未散尽的茶香与熏香,证明她们来过,存在过,痛苦过,也最终……解脱了。
林见月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
很累,身心俱疲。
但心里,是踏实的,温暖的。
她做到了。
了却了一桩极其复杂、极其痛苦的缘。
虽然还有未解的谜团,但至少,这对姐妹,可以安心走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裴昭走了下来,走到圆桌旁,低头看着她。
“逞能。”他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但林见月听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别的意味。不是责备,更像是……陈述事实。
“是有点。”她承认,声音嘶哑,“但值得。”
裴昭没说话,只是伸出手,食指在她眉心,虚虚一点。
一股冰凉的、但异常清明的气息,涌入她的意识,瞬间驱散了残留的混乱和疲惫,让她精神一振。
是他在帮她稳固心神。
“谢谢。”她轻声说。
裴昭收回手,转身,走向楼梯。
“那团‘怨种’,不是孤例。”他在楼梯口停下,侧过脸,“有人在刻意播种,收集痛苦。你,小心。”
说完,他上楼,消失在黑暗中。
林见月坐在原地,回味着他的话。
不是孤例。
有人在刻意播种,收集痛苦。
画轴上的黑气,醉汉身上的黑气,姐妹魂体里的怨种……都是同源。
背后,有一双手,在控这一切。
目的是什么?
她不知道。
但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和茶馆,和她,可能都有关系。
她需要查。
但不是现在。
现在,她需要休息,需要消化今晚的一切。
她吹灭蜡烛,在一片黑暗中,静静坐了很久。
然后,起身上楼。
窗外,月亮已经升到中天,清辉洒满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