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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个醉汉闹事后的第三天,秋雨又来了。

这次不是绵绵的细雨,也不是冷冽的急雨,而是一种粘稠的、灰蒙蒙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雨,从清晨下到黄昏,又从黄昏下到深夜。雨水不大,但密,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笼罩着整座城市,将一切颜色都洗成深浅不一的灰。梧桐巷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浸透,泛着幽暗的光,墙头的苔藓绿得发黑,像陈年的霉斑。

桂花香在雨水中变得朦胧,不再那么霸道,而是丝丝缕缕地渗在湿的空气里,需要深吸一口气,才能捕捉到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甜。后院的几丛桂花在雨中瑟缩,金黄色的花朵被打落不少,黏在湿漉漉的泥土上,依旧散发着香气,但多了几分零落的凄清。

林见月坐在柜台后,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看着窗外的雨。

茶是普通的红茶,加了冰糖,甜而暖。她的目光落在窗玻璃上,雨水蜿蜒流下,将外面的世界扭曲成模糊的色块。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敲打瓦片和地面的淅沥声,单调,绵长,像时光本身在流淌。

很安静。

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还有……心里那种尚未完全散去的、被前夜那场闹事搅起的波澜。

那个醉汉,那些黑气,裴昭的出手,那包净秽香。

三天过去了,茶馆已经收拾净,破损的椅子搬走了,污渍擦净了,熏香燃过,空气里只剩下茶叶和桂花混合的清淡气息。但心里那点不安,像雨后青苔,湿漉漉地黏在角落,擦不,拂不去。

那男人身上的黑气,到底是什么?

和画轴上的气息那么像,但更浓,更浊,更……恶意。

他说是“高人”指点……那个“高人”,是谁?

问题在脑子里盘旋,但没有答案。

墨老说,不必太过挂心,世间污浊之气多了,茶馆有茶缘禁制护着,等闲邪祟进不来。裴昭自那晚后就没再露面,但林见月能感觉到,他还在,在二楼,在阴影里,沉默地注视着一切,像一尊冰冷而警觉的守护神。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出手——以他的性子,活人闹事,他大可袖手旁观。但他出手了,用那种几乎冻结灵魂的威压,赶走了醉汉,还留下了净秽香。

这算是某种程度的……维护?

她不确定。

但至少,茶馆暂时安宁了。

白天营业照常。虽然下雨,但仍有零星的客人来:躲雨的老人,路过的街坊,好奇的游客。人不多,但足够让茶馆保持一点“人气”。林见月泡茶,续水,偶尔闲聊,子仿佛回到了之前的平静。

只是心里,始终绷着一弦。

*

夜幕降临,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像永远下不完。巷子里没有路灯,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在雨幕中模糊成团团光晕。远处偶尔传来犬吠,也被雨水吸收,变得闷闷的。

林见月像往常一样,点起蜡烛,烧水泡茶。

今晚泡的是桂花茶——用后院新摘的、还没被雨完全打落的鲜桂花,配上绿茶,热水冲下,香气在湿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新,像阴郁中的一点亮色。

她倒了一杯,放在圆桌上,自己端起另一杯,慢慢喝着。

烛光跳动,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雨声是单调的背景音,衬得茶馆里更加寂静。

她在等。

等子时,等“客人”,等那些心有执念、需要“了缘”的魂灵。

但心里隐隐觉得,今晚,或许不会有“客人”来。

雨太大,太冷,连魂灵也许都不愿出门。

她想着,又喝了一口茶。茶已温,香气淡了些,但依旧暖人。

就在这时,巷子里传来声音。

不是脚步声,不是敲门声,是……歌声。

很轻,很飘,断断续续,在雨声中几乎听不见。但林见月的耳朵捕捉到了——不是用耳朵听,是用某种更本质的感知。那是魂灵的气息,是执念的波动,是只有她这个茶馆掌柜能感应到的“呼唤”。

歌声是女子的声音,用的是某种很老的戏腔,咿咿呀呀,婉转哀戚。唱的词听不清,但调子很熟悉,像是……《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还是《长生殿》里的“埋玉”?

她分辨不出,但能感觉到那歌声里的情绪:哀怨,不甘,还有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悲伤。

来了。

“客人”来了。

林见月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门边。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静静听着。

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不是一个人唱,是……两个声音。

两个女子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用同样的戏腔,唱着同样的调子,哀婉缠绵,在雨夜中交织,重叠,像两条纠缠的丝线,分不清彼此。

但仔细听,能听出细微的差别:一个声音更清亮些,虽然哀怨,但依旧有骨子里的韧劲;另一个声音更嘶哑,更破碎,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透着艰难和痛苦。

两个声音,唱着同样的歌,朝着茶馆,缓缓而来。

林见月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闩。

“吱呀——”

木门打开,夜风和雨水一起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她退后一步,看向门外。

巷子里,雨幕中,站着两个“人”。

不,是两个魂灵。

两个女子的魂灵,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民国戏服——是那种老式的、绸缎质地的戏服,水袖很长,裙摆曳地,颜色是鲜艳的桃红色,绣着繁复的金线牡丹。头发梳成同样的发髻,戴着同样的珠花,脸上化着同样的、浓艳的戏妆:粉白的脸,细长的眉,上挑的眼线,鲜红的唇。

就像两朵并蒂的桃花,在雨夜中静静绽放。

但仔细看,能看出不同。

左边的女子,身姿更挺拔些,眼神里有种倔强的、不肯低头的傲气。她的妆容更精致,嘴唇的红更艳,但眼神是冷的,像淬了冰,直直地看着前方,不看身边的同伴。

右边的女子,身形更单薄些,微微佝偻着,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重压。她的妆容有些晕开,眼角有泪痕,冲淡了腮红。她的眼神是哀戚的,茫然的,一直低着头,看着地面,不敢看身边,也不敢看林见月。

最诡异的是,她们是手挽着手来的。

两个魂灵,穿着同样的戏服,化着同样的妆,手挽着手,像最亲密的姐妹,最默契的搭档。但她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甚至不看对方一眼。左边的女子眼神冰冷地看着前方,右边的女子哀戚地看着地面,仿佛挽着的不是同伴的手,而是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

她们就那样站在雨里,雨水穿过她们半透明的身体,没有留下痕迹。戏服是的,头发是的,妆容是完好的,只有那种深入骨髓的哀怨和悲伤,湿漉漉地弥漫开来,比雨水更冷,更重。

歌声停了。

巷子里只剩下雨声。

左边的女子抬起头,看向林见月。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声音——是刚才那个更嘶哑、更破碎的声音:

“掌柜……求公道。”

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吃力,像用砂纸在喉咙里摩擦,听着就让人喉头发紧。但她的眼神是执拗的,带着某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右边的女子听到她开口,身体微微一颤,头垂得更低,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但她没有出声,只是摇头,不停地摇头,像在否认什么,又像在哀求什么。

林见月看着她们,心里那种诡异的感觉越来越强。

手挽着手,却彼此不看对方。

一个声音嘶哑,求公道;一个只垂泪,不出声。

穿着同样的戏服,化着同样的妆,像一对镜像,却又充满无法调和的矛盾和痛苦。

“请进。”她侧身,让开门口。

两个女子魂灵,挽着手,缓缓飘进茶馆。她们的脚不沾地,戏服的裙摆无声拂过门槛,带进一股陈旧的、混合着脂粉和尘土的香气。

林见月关上门,好门闩,将风雨隔绝在外。

大堂里,烛光跳动,茶香袅袅。两个女子魂灵站在圆桌旁,依旧挽着手,但彼此之间那种僵硬和疏离,几乎凝成实质。

“请坐。”林见月指了指椅子。

左边的女子先坐下,动作有些僵硬,但姿态依旧保持着一种舞台上的优雅。右边的女子被她“拉”着,也慢慢坐下,但只坐了半边椅子,身体微微侧向另一边,像要拉开距离,但又因为挽着手,无法真正分开。

林见月在她们对面坐下,看着这对诡异的“双生花”。

“怎么称呼?”她问,声音尽量放柔。

左边的女子开口,声音依旧嘶哑难听:“我叫素心。她……叫清音。”

清音,就是右边只垂泪不出声的女子。听到自己的名字,她身体又是一颤,头垂得更低,眼泪掉得更急,但依旧没有声音。

“素心姑娘,清音姑娘。”林见月点点头,“你们……是姐妹?”

“曾经是。”素心说,眼神冰冷地瞥了清音一眼,“曾经是最好的姐妹,同门学艺,同台唱戏,形影不离。直到她……”

她停下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不下去。她抬手,按住自己的喉咙,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清音终于有了反应。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素心,眼睛里全是泪水,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只有“啊……啊……”的、极其微弱的气音。她拼命摇头,眼泪飞溅,一只手紧紧抓住素心的袖子,像在哀求,像在辩解。

但素心甩开了她的手,眼神更冷。

“直到她,”她盯着清音,一字一句,像用刀在刻,“毒哑了我的嗓子,窃走了我的成名机会,毁了我的一生。”

毒哑嗓子。

窃取机会。

毁了一生。

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寂静的大堂里,也砸在林见月的心上。

她看向清音。清音已经哭得几乎瘫软,但依旧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破碎的、绝望的哽咽。她看着素心,眼神里有痛苦,有委屈,有深不见底的悲伤,但没有……怨恨。

至少,林见月没看到怨恨。

只看到哀戚,绝望,和某种无法言说的、沉重的负罪感。

很奇怪。

如果真是清音毒哑了素心的嗓子,窃取了机会,那她此刻应该是心虚,是恐惧,是狡辩。但她没有。她只是哭,只是摇头,只是用那种哀戚到极点的眼神看着素心,像在承受某种不该她承受的罪名,又像在忏悔某种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罪孽。

“素心姑娘,”林见月开口,声音平静,“你说清音姑娘毒哑了你的嗓子,可有证据?还有,你说她窃取了你的成名机会,具体是指什么?”

素心冷笑——那笑声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来,更加难听刺耳。

“证据?还要什么证据?我的嗓子,是在喝了她的茶之后哑的!那天晚上,是我们第一次同台唱全本《牡丹亭》,我唱杜丽娘,她唱春香。演出前,她在后台给我倒了杯茶,说是润喉。我喝了,上台唱到一半,嗓子就火烧一样疼,后来就再也唱不出原来的声音了!”

她按住喉咙,眼神痛苦而怨毒。

“至于成名机会……那出《牡丹亭》,本来该是我一炮而红的机会!师傅都说,我的杜丽娘,是全城独一份!可我的嗓子毁了,戏唱砸了,班主只好临时换人,让她顶了我的角儿。后来……后来她就红了,成了名角儿,而我……我只能躲在幕后,给她配戏,给她梳头,看她风光无限!”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嘶哑得像要撕裂。

“我不甘心!我恨!我恨她!她是我最好的姐妹啊!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学戏,说好要一起红,一起站在最高的戏台上!可她呢?她为了成名,下毒害我!她毁了我的嗓子,毁了我的人生!她不得好死!”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恨意,在茶馆里回荡。

清音已经哭得瘫在椅子上,浑身颤抖,但依旧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流淌。她看着素心,眼神里的哀戚几乎要化为实质,像在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可我说不出来,我说不出来啊……

林见月静静听着,看着,心里那股诡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素心的指控,听起来合情合理:姐妹反目,嫉妒生恨,下毒毁嗓,窃取机会。在梨园行,这种故事并不新鲜。

但清音的反应,太奇怪了。

如果真是她做的,她此刻的反应不该是这样。而且,她为什么说不出话?如果只是愧疚,只是心虚,不至于发不出声音——魂灵没有生理限制,说不出话,往往是心有阻碍,是某种更深层的执念或禁制。

还有,她们为什么手挽着手?

如果恨到这种程度,为什么死后还要挽着手,一起来茶馆?为什么不清不楚地纠缠在一起,一个指控,一个垂泪,却又不肯真正分开?

这不合理。

“素心姑娘,”林见月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你来找我,是想求什么‘公道’?让我惩罚清音姑娘?还是……”

“我要她认罪!”素心盯着清音,眼神像刀子,“我要她亲口承认,是她下的毒,是她毁了我!我要她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清音猛地摇头,眼泪飞溅,双手拼命摆动,嘴里“啊……啊……”地嘶鸣,像濒死的鸟。但依旧,说不出一个字。

林见月看着她们,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茶馆的规矩,是‘了缘’,不是‘结怨’。了缘,是帮你们解开执念,安心往生。结怨,是加深仇恨,纠缠不休。我不能帮你惩罚谁,也不能让谁魂飞魄散。但我可以帮你们……看相。”

“真相?”素心冷笑,“真相就是她害了我!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真相往往不止一面。”林见月站起身,走到柜台后,开始烧水泡茶。

这次,她用上了“待客茶”。

茶叶不多,但足够。热水冲下,清雅的香气弥漫开来,混合着桂花的甜香,在烛光中缓缓流动。她倒了三杯茶,一杯放在素心面前,一杯放在清音面前,最后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喝了这杯茶,”她说,目光在两位女子魂灵脸上缓缓扫过,“也许,你们能想起一些被遗忘的细节,能看见一些被忽略的真相。也许,你们会发现,事情并不像你们以为的那样。”

素心盯着那杯茶,眼神警惕:“这是什么茶?”

“了缘茶。”林见月端起自己那杯,轻轻吹了吹热气,“能通阴阳,能见执念,也能……照见真心。喝不喝,在你们。”

清音几乎没有犹豫,颤抖着手,端起茶杯,小口喝下。茶汤温热,滑过她无形的喉咙,带来一股奇异的暖流。她的眼泪渐渐止住,眼神有些恍惚,像是被茶香带入了某种深层的回忆。

素心看着她喝了,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汤入喉,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不太适应那股清雅的香气,但也没有吐出来,而是慢慢地、警惕地将整杯茶喝完。

林见月也喝下了自己那杯。

茶汤温热,香气在体内流转。她闭上眼睛,深呼吸,让自己沉静下来,放开感知,去接纳,去聆听。

大堂里安静下来。

只有烛光跳动,茶香袅袅,雨声淅沥。

然后,变化开始了。

不是眼前的景象变化,是脑海里的世界。就像前几次通感那样,无数画面、声音、情绪,像水般涌来,瞬间将她淹没。

但这一次,更加混乱,更加交错。

因为不是一个人的记忆。

是两个人的。

两段记忆,两种视角,像两条纠缠的藤蔓,疯狂地生长,交织,碰撞,将她的意识拖入一片混沌的、五光十色的洪流。

*

首先涌入的,是刺眼的舞台灯光。

烫,亮,白花花一片,像夏正午的太阳,灼得人睁不开眼。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嗡嗡的议论声,偶尔爆发出零星的叫好。空气里有脂粉味,汗味,灰尘味,还有某种……亢奋的、期待的气息。

这是戏台。

民国年间的戏台,木质的台板,深红色的帷幕,两旁是写着戏班的灯笼。台上,一个身着杜丽娘戏服的女子,正在唱“游园惊梦”。水袖轻扬,身段袅娜,唱腔婉转清亮,像春的莺啼,一声声,一字字,敲在人心尖上。

是素心。

年轻时的素心,大约十八九岁,眉眼精致,妆容艳丽,在灯光下美得惊心动魄。她的嗓子真好,清亮,圆润,有金属般的质感,高音能穿云裂石,低音能婉转缠绵。她唱得投入,眼神迷离,像真的成了那个为情而死的杜丽娘,哀怨,痴情,令人心碎。

台下静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被她的唱腔和身段摄住了魂魄。

林见月“站”在后台的阴影里,看着台上的素心,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羡慕,崇拜,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楚。

这是清音的视角。

她在看素心,看那个光芒万丈的姐姐,看那个天赋异禀、注定要成名角儿的姐妹。她羡慕她的嗓子,羡慕她的身段,羡慕她能站在舞台中央,接受所有人的注目和喝彩。而自己,只能站在阴影里,演丫鬟,配戏,给她梳头,整理戏服。

画面跳跃。

后台,狭小,拥挤,堆满了戏箱、衣架、妆台。空气里有油彩、头油、廉价脂粉的混合气味。素心已经卸了妆,穿着家常的旗袍,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擦脸。她的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睛很亮,带着演出成功的兴奋。

“清音,今天台下反应怎么样?我唱到‘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那句,好像有人哭了?”

清音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梳子,轻轻梳理她散开的长发。镜子里,映出两张相似的脸——她们是姐妹,眉眼有六七分像,但气质迥异。素心明艳,张扬,像怒放的牡丹;清音清秀,温婉,像墙角的幽兰。

“好多人哭了。”清音轻声说,声音很柔,很好听,但比起素心的亮嗓,少了些穿透力,“班主说,明天报纸上肯定有你的戏评,说不定能上头版。”

素心笑了,笑容骄傲而满足:“那就好。不枉我练了这么久。清音,你也得加把劲,下次有合适的角色,我跟班主说说,让你也试试。”

“我……我不行。”清音低下头,“我嗓子没你好,身段也没你软,上台就紧张。”

“怕什么,多练练就好了。”素心转过身,握住她的手,眼神真诚,“咱们是姐妹,说好要一起红的。我红了,也不能忘了你。等咱们都成了名角儿,就自己组个戏班,想唱什么唱什么,多好。”

清音看着她眼里的光,心里的酸楚被温暖冲淡了一些,点点头:“嗯,一起红。”

画面再次跳跃。

这次,是深夜,戏班的后院。

月光很好,洒在青石板上,像铺了一层霜。清音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练功。她没有穿戏服,只穿着单薄的练功服,一遍遍地走台步,甩水袖,咿咿呀呀地吊嗓子。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单薄,吃力,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总是差那么一点。

她练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但眼神是执拗的,不肯放弃。

“为什么……就是不行……”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和姐姐一起学的戏,一起练的功,为什么她就是比我好?为什么她能唱杜丽娘,我只能唱春香?为什么……”

月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孤单。

嫉妒。

深沉的,无法言说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在心底悄然滋生,像藤蔓,悄悄缠绕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

画面交错。

素心的视角。

她在化妆间,对着镜子,细细描眉。镜子里的人,明艳,自信,眼中有光。她能感觉到清音的目光,那种羡慕的,略带酸楚的目光。她不是不懂,但她觉得,清音只是需要时间,需要历练。她是姐姐,有责任拉妹妹一把。

“清音,帮我倒杯茶,润润喉,等会儿要上场了。”她头也不回地说。

清音应了一声,去倒茶。茶是普通的绿茶,用戏班公用的茶壶泡的。她倒了一杯,端过来,放在妆台上。手有些抖,茶水溅出来一点。

“小心点。”素心没在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温正好,不烫不凉。她继续对镜理妆,没看到身后,清音盯着那杯茶,眼神复杂,有挣扎,有恐惧,还有一丝……决绝?

画面混乱了。

两段记忆交织,碰撞,分不清谁是谁。

素心在台上唱戏,嗓子突然一阵刺痛,像被火烧,被刀割。她强忍着,继续唱,但声音开始发颤,走调,高音破音,低音嘶哑。台下响起嘘声,议论声。她慌了,越慌越唱不好,最后几乎是在嘶吼,声音难听得像破锣。

她看到台下观众皱眉,摇头,离场。看到班主在后台急得团团转。看到清音站在侧幕,脸色苍白,眼神惊恐,嘴唇颤抖,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耻辱,绝望,像冰冷的水,将她淹没。

清音的视角。

她在侧幕,看着姐姐在台上挣扎,看着她的嗓子一点点毁掉,看着她的骄傲和光芒,在观众的嘘声中,一点点熄灭。她浑身冰冷,手指掐进掌心,掐出血来。她想冲上去,想喊停,想告诉所有人,不是姐姐的错,是……是茶,那杯茶有问题。

可是,茶是她倒的。

她说不清,也动不了。只能站在那里,看着姐姐崩溃,看着戏砸了,看着班主冲上台,把几乎瘫软的姐姐扶下来。

后台一片混乱。素心抓着喉咙,嘶声问:“我的嗓子……我的嗓子怎么了?”她的声音已经彻底变了,嘶哑,难听,像砂纸摩擦。

班主摇头叹气:“怕是坏了,暂时唱不了了。清音,你准备一下,等会儿顶你姐姐的角儿,把戏唱完。”

清音愣住了。

顶角儿?

她?

她看向素心。素心也看着她,眼神先是茫然,然后渐渐聚焦,变得冰冷,怨毒,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刺进她心里。

“是你……”素心嘶声说,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抠出来的,“是你那杯茶……你害我……”

“不……不是……”清音想辩解,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她急得眼泪直掉,拼命摇头,想说话,但只有“啊……啊……”的气音。

她失声了。

在姐姐嗓子被毁的同一晚,她也突然说不出话了。

不是生理上的失声——郎中检查了,说她喉咙没问题。是心理上的,巨大的惊吓,愧疚,恐惧,让她暂时失去了语言能力。

但没人相信。

所有人,包括素心,都认为她是心虚,是默认,是罪有应得。

画面再次跳跃,更加混乱。

素心被冷落,从台柱变成打杂,从杜丽娘变成扫地的哑女。她每天看着清音顶替她的位置,在台上唱她唱过的戏,接受她该得的喝彩,一步步成为新的名角儿。恨意像毒草,在心底疯长,将她所有的温暖和姐妹情谊,都腐蚀殆尽。

清音在台上唱戏,嗓子清亮,身段柔美,赢得了满堂彩。但台下,她总是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尤其是素心的眼睛。她想解释,想说那杯茶不是她动的手脚,想说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说她也失声了,想说她比谁都痛苦。

但她说不出。

嗓子好了,能唱戏了,但就是说不出“辩解”的话。每次想开口,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掐住,发不出声音。她只能哭,只能摇头,只能用哀戚的眼神看着所有人,包括那个恨她入骨的姐姐。

复一,年复一年。

姐妹反目,形同陌路。

但奇怪的是,她们从未真正分开。

清音成了名角儿,有了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戏箱,但每次演出,她都会让素心留在身边,给她梳头,整理戏服,虽然两人从不说话。素心恨她,但不知为什么,也从没离开戏班,就那样阴魂不散地跟着,用冰冷怨毒的眼神,时刻提醒她犯下的“罪孽”。

她们像两株共生又相斥的植物,纠缠在一起,枝叶却拼命想远离对方。

直到死亡。

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场大火。

戏院失火,火势汹汹,浓烟滚滚。台下观众惊恐逃窜,台上演员乱作一团。清音在后台,被倒下的衣架压住腿,动弹不得。浓烟呛入喉咙,她咳得撕心裂肺,视线模糊。

然后,她看到了素心。

素心站在火海中,穿着那身桃红色的戏服,妆容依旧精致,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看着清音,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走向火海深处,没有回头。

清音想喊,想叫她回来,但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的身影,被火焰吞噬,化为灰烬。

而她自己也很快被浓烟淹没,失去意识。

最后的最后,是黑暗,是无边的冰冷,和深沉的、无法消解的悲伤。

*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然后像退般迅速褪去。

林见月猛地睁开眼睛。

她还在茶馆里,还坐在圆桌旁,手里还捧着那杯茶。但茶已经凉透了,彻骨地凉。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自己的汗,还是被记忆里的泪水沾染。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痛,喘不过气。喉咙发紧,鼻尖酸涩。

那两段交错的、充满嫉妒、痛苦、误解和绝望的记忆,还残留在她的意识里,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要跪倒在地。

她放下茶杯,双手撑在桌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眼前,素心和清音,依旧坐在对面。

素心的眼神依旧是冷的,怨毒的,但深处,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刚才的通感,她也经历了,看到了那些记忆碎片,包括清音的视角。

清音还在哭,但不再是那种绝望的、无声的痛哭,而是更加复杂的、混合了痛苦、委屈、和某种释然的流泪。她看着素心,嘴唇颤抖着,终于,发出了极其微弱、但清晰可辨的声音:

“姐……不是我……”

很轻,很哑,但确实是声音。

素心浑身一震,死死盯着她。

“那杯茶……我倒了,放在那儿……转身去拿头花……回来,你就喝了……”清音断断续续地说,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但很用力,“我不知道……茶里有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失声了……和你同一天……我说不出话……不是心虚……是吓的……我怕……怕你恨我……怕所有人恨我……我说不出来……”

素心的脸色变了。

她从记忆里看到了,清音失声的那段。但她一直以为,那是清音装出来的,是为了博同情,是为了掩盖罪行。可现在,清音亲口说出来,那种情态,那种痛苦,不像是装的。

而且,在通感的记忆里,她看到了清音视角的一些细节:那杯茶,清音确实只是倒了,放在那儿,然后转身去拿头花。中间有很短的时间,茶是无人看管的。后台当时人来人往,谁都有可能动手脚。

还有,清音在侧幕看她唱砸时的眼神,那种惊恐,那种想冲上来又不敢的挣扎,不像是下毒者该有的冷静和得意。

难道……

“不是你?”素心的声音嘶哑,但少了那份斩钉截铁的恨意,多了不确定的颤抖,“那会是谁?谁要害我?”

清音摇头,眼泪不停:“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不是我,姐,真的不是我……你信我……你信我一次……”

她伸出手,想去抓素心的手,但素心猛地缩回手,眼神混乱。

“不……不对……如果你没下毒,为什么后来……为什么你顶了我的角儿,还红了?为什么你不敢看我?为什么你从不为我辩解?”

“我说不出话……”清音泣不成声,“我想说,但说不出来……后来,嗓子好了,能唱戏了,可每次想解释,喉咙就像被掐住……我怕……我怕你更恨我……怕所有人觉得我虚伪……我只有唱戏,只有站在台上,才能忘记一点……可下了台,看到你,我就……”

她说不下去了,掩面痛哭。

素心呆呆地坐着,眼神从冰冷,到混乱,到茫然,到最后,渐渐泛起一丝深沉的、连她自己都不愿面对的……动摇。

如果清音没下毒,那毒是谁下的?

如果不是清音窃取机会,那为什么后来是她红了?

如果不是清音害她,那这几十年的恨,这死后都不肯散去的怨毒,又算什么?

一场误会?

一场阴差阳错?

一场被真正的凶手利用,让姐妹反目,让她们死后都不得安宁的悲剧?

不……她不愿相信。

恨了这么多年,怨了这么多年,这恨和怨,几乎成了她存在的意义。如果连这恨都是错的,那她这几十年的痛苦,又算什么?

“不……你在撒谎……”她嘶声说,但声音虚弱,没了之前的底气,“你在骗我……你想让我放过你……”

“我没有……”清音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哀戚,“姐,我们都死了,还有什么好骗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害你。我嫉妒过你,羡慕过你,但我从来没想过害你。你是我姐姐,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啊……”

最亲的人。

四个字,像最后一稻草,压垮了素心强撑的防线。

她看着清音,看着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上,那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和真诚,记忆里那些温暖的片段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一起练功的清晨,一起分食一块点心的午后,一起在月光下憧憬未来的深夜……那些被恨意掩埋的、属于“姐妹”的温暖时光。

她的手,微微颤抖。

林见月静静地看着她们,心里沉甸甸的,也松了口气。

至少,真相露出了冰山一角。

清音可能真的没有下毒。那杯茶,可能真的被第三个人动了手脚。姐妹俩,可能都是受害者,被真正的凶手玩弄于股掌,反目成仇,死后都不得解脱。

但凶手是谁?

为什么?

还有,那杯茶里,到底下了什么毒,能让素心的嗓子毁得那么彻底,又让清音在同一个晚上失声?

问题还有很多。

但至少,第一步,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了。

“素心姑娘,清音姑娘,”她开口,声音有些疲惫,但很清晰,“你们看到的,只是片段。真正的真相,可能藏在更深处。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再帮你们,用更深的通感,去找出那杯茶的真相,找出真正的凶手。”

素心和清音都看向她,眼神复杂。

良久,素心缓缓点头,声音嘶哑:

“好……我要知道,到底是谁……”

清音也点头,眼神坚定。

林见月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二楼楼梯口,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有趣。”

林见月猛地抬头。

裴昭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斜倚着栏杆,玄衣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融进阴影。他低头看着大堂里的三人,那双纯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近乎冷酷的清明。

“双魂缠怨,因果交错。”他缓缓走下楼,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清晰回荡,“这类恩怨,最难了结。因为恨得太久,已经成了习惯,成了存在的理由。就算真相大白,恨意也未必能散。”

他走到圆桌旁,目光在素心和清音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林见月身上。

“你要管?”

林见月看着他,点点头:“要管。既然她们来了茶馆,就是有缘。有了缘,就要了。”

裴昭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几不可察地,扯了一下嘴角。

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笑容,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肌肉牵动,但在他那张永远冰冷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随你。”

说完,他转身,重新上楼,消失在黑暗中。

林见月收回目光,看向那对依旧挽着手、但眼神已经不再那么冰冷的姐妹魂灵。

“明天晚上,”她说,“同样的时间,我帮你们,看清一切。”

素心和清音相视一眼——这是今晚,她们第一次真正看向对方。

然后,缓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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