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由著名作家“风蜻解意”编写的《下一个故事会是什么?》,小说主人公是我,喜欢看悬疑脑洞类型小说的书友不要错过,下一个故事会是什么?小说已经写了106650字。
下一个故事会是什么?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我们村口有棵老槐树,虬结的枝干如同凝固的黑色闪电,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树下,常年徘徊着一个身影,像一道褪色发霉的影子,紧紧贴着树皮的褶皱。他叫水生,比我大整整十岁。水生哥从不主动靠近人,孩子们见了他,却像见了水鬼,远远就绕开,鞋底擦着泥地,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恐惧的源头,全在他脸上。那是一张过早刻满风霜的脸,瘦削,灰黄,唯独嵌在眼眶里的那对眼睛,大得惊人。那不是普通的大,而是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向外拔扯,眼球过分地凸出在眼睑之外,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眼白浑浊,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珠是一种死水潭般的、毫无光泽的暗褐色。眼皮似乎无法完全覆盖这巨大的球体,常年半睁着,露出下方一圈令人心悸的、湿润的红色粘膜。当那对巨大的、几乎不会眨动的眼球茫然地转动,投向某处时,被注视的人,脊梁骨会瞬间爬满冰凉的蛇。
那眼睛,活脱脱就是一只蹲在淤泥里、鼓噪不休的癞蛤蟆的眼。我们私下里都叫他“水蛤蟆”,声音压得极低,仿佛那对耳朵也和眼睛一样,能捕捉到最细微的动静。
那时节,村小学只有一间四面透风的土坯房,一个老师,十二个泥猴似的学生,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全挤在一间屋里,咿咿呀呀的读书声混合着土腥气。放学铃声一响,我们就像一群被惊散的麻雀,扑棱棱飞出校门,沿着蜿蜒的田埂小路往家跑。小路两旁是半人高的油菜花田,金灿灿一片,风一吹,浓烈的花粉味呛得人直打喷嚏。
那天放学,日头还毒,明晃晃地晒得人发晕。我们几个同路的照例追打着,书包在屁股后面拍得“啪啪”响,笑声尖锐地划破沉闷的空气。跑在前头的铁蛋学狗叫,二丫追着揪他耳朵,我则假装骑着扫帚当马,嘴里“驾驾”有声。直到转过一个长满刺槐的弯道,小路陡然变窄,挤在一条浑浊的水沟和一面塌了一半的土墙之间。
我们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嬉闹声戛然而止。
路中间,堵着一群鹅。
不是几只,是一群。足有十几只,个个膘肥体壮,昂着长长的脖子,雪白的羽毛在阳光下刺眼。它们悠闲地踱着步,扁平的喙在泥地里戳啄着,发出“嗒嗒”的轻响。个头几乎和我们这些一年级的小豆丁齐平,甚至更高些。领头的公鹅尤其雄壮,脖子上一圈油亮的黑羽,像披着铠甲的将军,橘红色的喙如同打磨锋利的短刀,那对小小的黑眼珠里,闪烁着一种冰冷而傲慢的光。
空气凝固了。油菜花浓烈的香气混合着鹅群身上散发出的禽类特有的、微带腥膻的气味,沉甸甸地压下来。前头的铁蛋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响得吓人。
“咋……咋办?”二丫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指甲掐进了我的皮肉。
“慢……慢点过去?”我强作镇定,声音却抖得厉害,“别……别惹它们……”
我们几个缩成一团,像一串受惊的田鼠,屏住呼吸,踮起脚尖,试图贴着那塌陷的土墙,从这群煞神身边溜过去。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在我们听来却如同惊雷。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擂鼓,几乎要盖过远处水沟里青蛙的聒噪。
离得最近的那只大白鹅,似乎察觉了我们的意图。它停止了啄食,细长的脖子猛地转向我们,黑豆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打头的铁蛋。紧接着,它发出一声短促而高亢的“嘎——!”。
这声音像一道进攻的号角!十几只鹅瞬间炸了窝!雪白的翅膀“呼啦”一下张开,搅起地上的尘土,长长的脖子如同拉满的弓弦,橘红色的喙齐刷刷地指向我们!没有任何犹豫,它们迈开粗壮的蹼足,像一片汹涌的白色浪涛,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腥风和凌厉的杀意,轰然朝我们扑来!
“跑啊——!”不知谁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恐惧!我们尖叫着,转身没命地狂奔!书包在背上疯狂颠簸,拍打着后背,肺里火烧火燎,灌满了尘土和腥气。身后的“嘎嘎”声如同死神的催命符,越来越近,夹杂着翅膀扑腾的狂风和蹼足重重踏在土路上的“啪嗒”声。
二丫跑在最后,她最小,腿也最短。只听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啊——!我的屁股!它啄我!”
我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只见那只领头的公鹅,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已经追上了二丫,长长的脖子一伸,那锋利的橘红色喙如同钢锥,狠狠啄在二丫撅起的、包裹在薄薄裤子的小屁股上!
“哇——!”二丫疼得魂飞魄散,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哭声瞬间变了调,充满了尖锐的剧痛和绝望。
“二丫!”跑在她前面的狗剩也慢了一步,屁股上同样挨了重重一啄,痛得他“嗷”一嗓子蹦了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哭喊着往前冲。
看到同伴受袭,一股血气猛地冲上我的头顶!想停下,想回头去救他们!可双腿却像灌满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那鹅群凶悍的气势像一堵无形的墙,死死挡在身后。恐惧和义气在胸腔里疯狂撕扯,我只犹豫了那么一瞬——电光火石的一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高大的身影如同天神下凡,猛地从路旁那片半人高的油菜花田里冲了出来!他手里攥着一把巨大的、用竹枝扎成的扫把,带着一股决绝的风声!
“呔!滚开!滚!”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扫把带着千钧之力,裹挟着泥土和破碎的菜叶,狠狠地横扫向最前面几只气势汹汹的鹅!竹枝刮过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鹅群嚣张的气焰被这突如其来的凶猛打击瞬间扑灭!那只领头的公鹅被扫把拍了个正着,“嘎!”地惨叫一声,扑棱着翅膀狼狈地倒退,雪白的羽毛纷纷扬扬飘落。其他鹅也被这气势震慑,嘎嘎乱叫着,惊恐地向后退缩,阵型大乱。
我们几个惊魂未定的小鬼,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停止了哭喊和奔逃,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大口喘着粗气,看着那高大的背影挥舞着扫把,将那群凶神恶煞的鹅彻底驱散到水沟对面的荒地里。
他背对着我们,肩膀宽阔,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粗布褂子,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他微微佝偻着,喘着粗气,手中的扫把垂了下来,尖端还在微微颤抖。
“谢……谢谢叔!”铁蛋最先反应过来,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还在发抖。
“谢谢叔叔!”我和狗剩也赶紧跟着道谢,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二丫还在小声抽泣,捂着被啄疼的屁股。
那高大的背影缓缓地、缓缓地转了过来。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蜜糖拖住了脚步。当那张脸完全暴露在午后的阳光下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如同寒冬腊月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连指尖都冻得发麻。
是水生!
那张灰黄瘦削的脸,那过分凸出的、巨大的、如同死水潭般浑浊暗褐的眼球!此刻,那双蛙眼正对着我们,没有焦距地、茫然地转动着。汗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沟壑往下淌,滑过那鼓胀的眼球下方那圈湿润的红肉。他的嘴唇很厚,微微张着,喘着粗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结在艰难地上下滚动。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刚从泥沼里爬出来的、沉默而怪异的塑像,手里还拎着那把沾满鹅毛和泥土的破扫把。
刚才的感激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恐惧所取代。我们几个孩子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二丫的抽泣声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剩下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耸动。铁蛋的脸色惨白如纸,狗剩则死死地咬住了下唇,身体微微颤抖。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轻轻打颤的“咯咯”声。
那巨大的、鼓凸的眼珠,缓缓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的脸。视线落到我脸上时,我仿佛感到一股粘稠冰冷的触感,像青蛙的舌头舔过皮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们不敢尖叫,不敢逃跑,甚至不敢移开目光,生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激怒眼前这个拥有着非人眼眸的“恩人”。
时间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滑落,痒得钻心,我却不敢抬手去擦。
终于,水生那厚实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个模糊的、如同叹息般的喉音。他默默地垂下那双骇人的眼睛,不再看我们,仿佛我们只是几根碍眼的稻草。他转过身,拖着那把破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重新走进了那片茂密的、金灿灿的油菜花田里。高大的背影很快被摇曳的花浪吞没,消失不见,只留下田埂上几行深深的脚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鹅毛与尘土气息。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我们才像被解开了穴道,猛地吸了一大口气,仿佛刚从水底挣扎出来。
“快……快跑!”铁蛋带着哭腔低吼一声。
我们四个,如同被恶鬼追赶,再顾不上屁股的疼痛,用尽全身力气,沿着田埂小路没命地狂奔起来!书包在身后疯狂地拍打,肺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喉咙里全是血腥味。风吹过耳畔,呜呜作响,却盖不住我们急促的喘息和心底那无法驱散的、巨大的、蛙眼带来的阴影。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扯得细长扭曲,投在泥泞的小路上,像一群仓皇逃窜的小鬼。
冲进家门时,我几乎是撞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后背重重抵在门板上,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不止,几乎要挣脱出来。汗水浸透了后背,黏腻冰冷。
“作死啊!跑这么急!撞鬼了?!”妈妈正在灶台边切菜,被我吓了一跳,菜刀“哐当”一声剁在案板上。
“妈!妈!”我语无伦次,扑过去死死抓住她的围裙下摆,像抓住唯一的浮木,“鹅……好多鹅!追我们!啄二丫和狗剩屁股!吓死人了!”
“啥?被鹅啄了?”妈妈放下菜刀,眉头拧成了疙瘩,蹲下来查看我,“伤着没?我看看!”
“没……没啄我……”我喘着粗气,惊魂未定,脑海里翻腾的全是那张灰黄的脸和那双巨大的眼睛,“是……是水生哥!是水生哥救了我们!”
“水生?”妈妈愣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被紧张取代,“他?他没……没怎么样你们吧?”
“他……他……”恐惧再次攫住了我,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的眼睛……妈!他的眼睛好大好大!像……像要掉出来一样!太吓人了!比……比庙里的菩萨眼睛还大!我……我不敢看!我们都不敢看!” 我语无伦次地描述着,身体因为后怕而微微发抖,仿佛那双鼓凸的蛙眼就在眼前,死死地盯着我。
妈妈听我说完,脸上的紧张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带着宿命感的沉重和叹息。她直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手,拉着我走到堂屋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坐下。堂屋光线有些暗,供桌上爷爷的黑白照片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
“唉……”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的,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抹布,“水生那孩子……命苦啊。他那眼睛……不是天生的孽,是他娘……造下的孽啊。”
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着妈妈疲惫而严肃的脸。她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开始讲述一个被岁月尘封、却依旧散发着阴冷寒气的往事。
“水生他娘,叫金凤。年轻时候,是村里出了名的……嘴碎。”妈妈斟酌着词句,眼神里带着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那张嘴啊,没个把门的。东家长西家短,芝麻绿豆大的事,经她的嘴一过,就能变成磨盘大的石头,砸死人。村里人,没几个没被她编排过的。”
妈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讲述禁忌的谨慎:“那年,村里老刘家的大闺女,叫小莲的,刚十二三岁,花儿一样的年纪。那闺女,随她娘,生得白净,个子高挑,性子也静,爱干净,喜欢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衣服旧是旧,可总洗得干干净净,领子上还要别朵路边采的小野花。这在咱们乡下,就显得……有点扎眼了。”
“金凤那嘴,就盯上小莲了。”妈妈的语气变得冰冷,“她跟人说,小莲那身细皮嫩肉,那爱捯饬的劲儿,一看就不像正经姑娘家。说她在镇上学堂外面,总有不三不四的男人盯着看……说那么小年纪,就懂得勾引人了,怕不是……在外面做‘那种’营生!”妈妈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羞愤,“‘那种营生’是啥意思,你小孩子不懂,反正就是顶顶难听、顶顶脏的话!”
“这瞎话,就像长了腿的风,又像掉进干草垛里的火星子。”妈妈的眼神变得悠远而悲哀,“金凤开了头,那些平日里闲得发慌、心里头也未必干净的人,也跟着嚼舌根。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传来传去,假的也成了真的。小莲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那些黏糊糊的、带着钩子的眼光扎在她背上,听到那些压低了嗓门却字字清晰的议论,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她转。”
“那闺女……性子倔,也清高。”妈妈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去找那些说闲话的人,跟她们讲道理,说没有的事,求她们别乱说。可那些人呢?当面‘哦哦,知道了’,转个背,说得更难听!说她心虚了,说她不打自招了!唾沫星子,真能淹死人啊……”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爆响了一下,映得妈妈的脸忽明忽暗。
“后来呢?”我听得心头发紧,小声追问。
“后来……”妈妈的声音像浸了冰水,“小莲的爹娘,在广东码头扛大包,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次,就寄点钱回来。家里就她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出了这事,她连门都不敢出了。开始还去上学,后来……学也不去了,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堂屋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灶膛里柴禾燃烧的“哔剥”声,像某种倒计时的轻响。
“再后来……”妈妈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家隔壁的赵婶,先是闻着点味儿,以为是死老鼠。可那臭味一天比一天重,隔着土坯墙都直往鼻子里钻,熏得人脑仁疼,饭都吃不下。赵婶气不过,以为是那闺女不讲卫生,存心恶心人,就上门去骂。结果门从里面锁得死死的,拍烂了手也没人应。赵婶只能骂骂咧咧回去,想着等小莲回来再算账。”
“可左等右等,等了快一个礼拜,别说小莲,连她家烟囱都没冒过烟。”妈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臭味……浓得化不开,像烂了几十天的肉,裹着下水沟的淤泥……赵婶心里头开始打鼓了,越想越怕。她叫上她男人,又叫了前院胆子大的李木匠,还有几个平时嗓门大的婆娘,挑了个日头最毒的正午,阳气最旺的时候,壮着胆子,拎着劈柴的斧头,又去了小莲家。”
妈妈的叙述停顿了,她端起桌上的粗陶碗,喝了一大口水,喉头剧烈地滚动着,像是在努力压下翻涌的恶心。
“李木匠力气大,几斧子下去,就把那老旧的木门栓劈断了。”妈妈的声音变得极其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一股子……一股子……”妈妈闭上眼睛,眉头痛苦地紧锁着,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无法形容的气味,“那不是臭……那是……那是腐烂到了极致,钻进你骨头缝里的……死气!像一千只死老鼠、一万条臭鱼烂虾塞进你鼻孔里,直冲天灵盖!当场就有人‘哇’地一声吐了,有的捂着鼻子跑到老远老远,脸都绿了……”
“门……完全推开……”妈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堂屋里……床上……”
她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因为回忆的恐惧而放大,直直地看着我,仿佛透过我看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
“小莲……就躺在那里……盖着薄被……可那被子……都被……黄水浸透了……”妈妈的声音破碎而急促,“露出来的手……脸……都……都烂了!鼓胀着,发黑发绿……密密麻麻的白蛆……在肉里钻来钻去……在眼窝里……在嘴巴里……拱啊拱啊……苍蝇……像黑云一样,嗡嗡嗡……嗡嗡嗡……吵得人头疼!到处都是……爬的……飞的……”
“嗡——!” 我脑子里仿佛有根弦瞬间崩断了!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冲出门外,蹲在墙角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那描述带来的视觉冲击和想象出的恶臭,比任何鬼故事都更恐怖、更真实地攫住了我!
等我吐得只剩酸水,脸色惨白地回到堂屋,妈妈依旧僵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脸色比我还难看。
“是割腕……”妈妈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炕沿下……一把生锈的镰刀……手腕上……好深一道口子……都见骨头了……炕席上……全是黑褐色的……干了的血……还有……爬满蛆的脓血……仵作说……死了……快两个月了……”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灶膛里的火不知何时熄灭了,只留下一片冰冷的灰烬。浓重的阴影笼罩下来,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
“小莲……没了以后……”妈妈的声音带着一种迟来的、沉重的悲悯,“村里人……先是吓坏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都知道了……最先嚼舌根、传得最难听的……就是水生的娘,金凤!”
“金凤……怕了。”妈妈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知是嘲讽还是悲哀,“她不怕村里人戳她脊梁骨骂她毒妇,她怕的是……小莲的冤魂!怕她变成厉鬼,半夜来找她索命!她怕报应!怕得睡不着觉!”
“从那以后,”妈妈的声音带着一种宿命的森然,“金凤就像变了个人。每个月十五,雷打不动,天不亮就爬起来,拎着香烛供品,翻过两个山头,去山那边那座据说很灵验的‘娘娘庙’烧香拜佛。磕头磕得额头都青了,嘴里念念叨叨,求菩萨保佑,求小莲姑娘大人有大量,别来找她……”
“后来,金凤怀上了水生。”妈妈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恐惧,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怜悯,“怀到六七个月的时候,肚子已经很大了。又是一个十五,她还是照例去娘娘庙烧香。那天……听说庙里人不多,很安静。她跪在蒲团上,对着那尊泥塑的、描金绘彩的送子娘娘像,虔诚地磕头,上香……”
妈妈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诡异而阴冷:“可就在她抬起头,看向那娘娘像的脸时……怪事发生了!”
“金凤她……突然就对着那泥胎塑像……笑了起来!”妈妈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不是那种恭敬的笑……也不是高兴的笑……是那种……控制不住的、咧着嘴的……怪笑!咯咯咯的……声音不大,但在空荡荡的庙里,听着特别瘆人!旁边几个烧香的老太太都吓着了,问她笑啥?她也不答,就是盯着那佛像的眼睛,越笑越厉害,肩膀一耸一耸的,眼泪都笑出来了,可那表情……比哭还难看!”
“更邪门的是……”妈妈的声音带着颤栗,“她一边笑,一边……还伸出手指……哆哆嗦嗦地……去指那佛像!指一下,笑一阵,再指一下……那样子,疯疯癫癫的,像是中了邪!”
“结果呢?”我听得浑身发冷,声音都在抖。
“结果?”妈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沉重的宿命感,“结果她就生下了水生。水生一落地,接生婆就吓得差点把他扔出去!那孩子……那孩子的眼睛……就跟那庙里的送子娘娘像……一模一样!又大!又圆!鼓鼓地凸出来!活脱脱……就是菩萨的眼睛,长在了人的脸上!”
“啊!”我惊叫出声,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仿佛那巨大的蛙眼已经烙在了我的视网膜上。水田边那双茫然转动的巨大眼球,在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绝望的诡异。
“所以啊,丫头,”妈妈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带着湿滑的冷汗,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死死盯着我,“记住妈的话!管住自己的嘴!别学那些长舌妇,在背后编排人,说人坏话!舌头底下压死人!一句瞎话,能要人命!那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老天爷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供桌上爷爷的遗像,又落回我脸上,语气更加森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
“特别是……女人家怀了身子的时候!更要谨言慎行!积德行善!千万千万……不能随便对着什么东西笑!更不能……拿手去指!谁知道你笑的是啥?指的是啥?那肚子里的小人儿……可都看着呢!学着你呢!”
妈妈的话,像冰冷的钉子,一根根楔进我年幼的心里。那个被鹅群追赶的惊惶午后,水生哥那双巨大而沉默的蛙眼,小莲腐烂尸体的恶臭与蛆虫……还有那泥塑佛像空洞而慈悲的眼睛……这些破碎而恐怖的画面,被“报应”这条冰冷沉重的锁链死死地串在了一起,沉甸甸地挂在了我的灵魂上。
自那以后,我远远看见水生哥,除了那本能的、源于他非人眼眸的恐惧,心底更多了一层无法言说的沉重。他佝偻着背,在田埂上沉默地劳作,或是坐在村口老槐树下,茫然地望着虚空,那双巨大的眼球在阳光下泛着湿润而浑浊的光。他像一尊活着的、行走的警示碑,无声地诉说着一段由谣言、冤屈和无法挣脱的宿命所铸就的悲剧。村里人对他,依旧避之不及,眼神里混杂着嫌恶、怜悯和一种深藏的恐惧,仿佛他身上沾染着小莲那挥之不去的怨气和金凤造下的无边罪孽。
时间如同村边那条浑浊的小河,裹挟着泥沙和秘密,缓慢而固执地向前流淌。蛙眼少年的阴影,连同小莲那腐烂发臭的死亡,渐渐被日常的鸡毛蒜皮、春耕秋收所覆盖,沉入记忆的淤泥深处。我升入了镇上的初中,寄宿在学校,只有周末才回村里。老槐树下那个佝偻的身影出现的次数,似乎也越来越少了。偶尔听父母提起,语气平淡,只说水生身体一直不好,他娘金凤更是彻底垮了,整日把自己关在昏暗的屋子里,神神叨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再也不敢踏进任何一座庙门半步。
又一个闷热的暑假,我回到村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一丝风也没有,蝉鸣声嘶力竭,搅得人心烦意乱。傍晚,暑气稍退,我帮着妈妈在院子里剥毛豆。豆荚破裂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对了,”妈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停下手中的活计,用沾着豆汁的手指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疲惫和事不关己的麻木,“水生他娘……金凤,没了。”
我一怔,毛豆从指缝间滑落:“没了?什么时候?”
“就前几天,热得邪乎那阵子。”妈妈叹了口气,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说是半夜走的,悄没声儿的。早上水生起来,才发现人已经硬了。唉,也是解脱了,活着也是受罪。”
“那……水生哥呢?”我忍不住问。
“水生?”妈妈摇摇头,眼神里有一丝复杂,“那孩子……更蔫了。本来话就少,现在更是三天憋不出一个屁。整天缩在他那破屋子里,也不知道在干啥。”
就在这时——
“呜哇——呜哇——呜哇——”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毫无预兆地、凄厉地刺破了傍晚粘稠的寂静!
那哭声异常尖锐,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扎进人的脑髓里。它不像寻常婴儿那种表达需求的哭闹,更像某种饱受折磨的、濒死的哀嚎,一声高过一声,在闷热的空气里拖曳出长长的、令人心悸的尾音。
我和妈妈同时停下了动作,面面相觑。
“谁家孩子哭成这样?”妈妈皱紧眉头,侧耳倾听,“这声音……听着不远啊……”
哭声的来源似乎飘忽不定,忽远忽近,时而像是在隔壁院子,时而又像是在更远处的水生家那个方向。在这无风的傍晚,声音的传播变得诡异而难以捉摸。那持续的、穿透力极强的啼哭,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脊梁骨悄然爬升。
“呜哇——呜——哇——”
哭声还在继续,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凄厉,越来越急促,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穿透力,仿佛要将这暮色沉沉的村庄彻底撕裂。邻居家的狗开始不安地狂吠起来,此起彼伏,更添了几分焦躁和恐慌。
“怪了……”妈妈站起身,走到院墙边,踮起脚朝哭声隐约传来的方向张望,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听着像是……水生家那边?可他家哪来的奶娃娃?水生那样子……”
她的话没说完,但那未尽的含义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进了我的心里。水生哥?婴儿?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本身就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荒诞和不详。
“妈……我去看看?”一股强烈的不安和莫名涌起的好奇心驱使着我。
“看什么看!”妈妈猛地回头,厉声喝止,脸色瞬间变得异常严厉,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警告,“天快黑了!别瞎跑!听着这哭声就邪性!指不定是哪家刚生的娃闹夜,哭得狠了些,你少去凑热闹!回屋去!”
我被妈妈从未有过的严厉吓住了,只得乖乖进屋。然而,那婴儿凄厉的啼哭声,却像跗骨之蛆,顽强地穿透门窗的阻隔,一声声,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钻进我的脑海。
“呜哇——呜——哇——!”
它持续着,不知疲倦,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如同一声声来自幽冥的控诉。
这一夜,注定无眠。那婴儿的哭声,时断时续,像幽灵般在村庄上空飘荡。有时清晰得仿佛就在窗外,有时又缥缈得如同来自地底。每一次响起,都伴随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阴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细响,像无数只小脚在黑暗中潜行。
第二天,村里炸开了锅。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水生家,那个被所有人视为不祥、避之唯恐不及的破败小院里,真的发现了一个婴儿!
不是活的。
最先发现的是住在水生家隔壁的赵婶。就是当年第一个闻到小莲家恶臭、带人劈开小莲家门的赵婶。她逢人便说,绘声绘色,脸上交织着惊魂未定和发现了惊天秘密的亢奋。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你们是没看见!吓死个人喽!”赵婶拍着大腿,唾沫星子横飞,“昨儿夜里那娃哭得邪乎,我就觉得不对劲!今儿一早,我听着水生那屋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死寂死寂的!我这心里头啊,七上八下的,就想起……想起当年小莲那档子事……心里头发毛啊!”
“我寻思着,别是水生那孩子……想不开……”赵婶压低了声音,眼神闪烁,“就喊了我家那口子和前院的李木匠——就是当年劈小莲家门那个——我们仨,壮着胆子,去敲水生的门。敲了半天,手都拍红了,里头一点响动都没有!那门……是从里面闩着的!”
“李木匠心里也犯嘀咕,他可是见过‘场面’的。”赵婶的声音带着一种隐秘的恐惧,“他趴门缝上,使劲往里瞅……这一瞅不要紧!他‘嗷’一嗓子就蹦回来了!脸煞白煞白的,指着门,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了!”
周围的听众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
“他说……他说……”赵婶的声音抖得厉害,“他看见水生……就坐在堂屋正中的地上!背对着门……怀里……怀里好像抱着个啥东西!用块破布包着……那破布……那破布的花色……他认得!是当年……裹小莲尸首……抬出去时……临时找的那块旧床单!”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这还了得!”赵婶拍着胸口,“我们几个吓得腿都软了!李木匠到底是男人,胆子大点,他一咬牙,从我家柴房抄起那把劈柴的斧头——就是当年劈开小莲家门的同一把斧头!——咣咣几下!就把水生的门栓给劈断了!”
门被猛地推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旧灰尘、潮湿霉味和一种淡淡的、甜腻的、如同腐败奶制品般的怪味扑面而来。堂屋里光线昏暗,水生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像一尊泥塑木雕。他的怀里,确实紧紧抱着一个用褪色破旧、印着模糊小蓝花的布块包裹着的东西。那布的花色,刺眼地印证了李木匠的惊鸿一瞥。
“水生?水生?”赵婶的男人试探着叫了两声。
水生毫无反应。
李木匠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绕到水生前面。只看了一眼,这个当年面对腐烂尸体都没吐的汉子,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后退两步,胃里翻江倒海,脸色由白转青!
水生的头,无力地垂着,抵在怀里那个包裹上。他的眼睛……那双巨大无比、如同蛙眼般鼓凸的眼睛……此刻死死地圆睁着!瞳孔已经彻底扩散,凝固成一片毫无生气的、浑浊的灰白!眼白上布满了爆裂的血丝,像一张猩红的蛛网!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嘴角凝固着一丝极其怪异的、似笑非笑、又似哭非哭的扭曲表情,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世间最恐怖、最荒诞的景象!
而他的怀里,那个被褪色蓝花破布紧紧包裹着的……根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婴儿!
那是一个用粗糙陶土烧制的、大约一尺来长的婴儿陶俑!
陶俑的做工极其拙劣,五官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出鼻子眼睛的位置。但最令人头皮炸裂的是它的眼睛部位——没有雕刻眼珠,而是被人用某种尖锐的东西,硬生生地、深深地抠出了两个黑黢黢的、不规则的窟窿!那两个黑洞,如同通往深渊的入口,正对着水生那双死不瞑目的巨大蛙眼!
陶俑的身体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像是曾经被摔碎过,又被拙劣地粘合起来。在陶俑的胸口位置,同样被尖锐物狠狠地划刻过,留下几道深深的、歪歪扭扭的刻痕,依稀能辨认出是两个字——小莲。
水生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指,以一种僵硬的、痉挛般的姿态,死死地抠抓着陶俑的身体,指甲缝里,塞满了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泥垢和……几缕被硬生生扯断的、枯草般的、灰白色的发丝。他整个人的姿势,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气,要将这个冰冷的陶俑婴儿,揉碎进自己的骨血里。
死寂。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门外灌进来的风,吹动着地上的灰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无数窃窃私语的亡灵。
赵婶说到这里,脸色惨白,身体还在微微发抖:“那景象……太邪门了!水生……他是活活把自己吓死的!抱着个……抱着个鬼陶俑!眼睛瞪得……跟他娘生他时,在庙里看到的菩萨眼一样大!嘴里那表情……跟他娘当年对着佛像……那又哭又笑的疯样……一模一样!”
人群一片哗然,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所有人都在议论,那持续了一夜的、凄厉的婴儿啼哭,究竟是从何而来?是水生绝望的幻听?是那陶俑空洞眼窝里发出的诅咒?还是……那个被谣言杀死、沉冤二十载的少女小莲,那永无宁日的悲泣,终于穿透了阴阳的阻隔,在这蛙眼少年生命的终点,完成了那场迟到太久的、玉石俱焚的索命?
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答案。村里人草草收敛了水生的尸首,连同那个刻着“小莲”名字、眼眶空洞的恐怖陶俑,一起埋在了村外最荒僻的山坳里,远离了金凤的坟,也远离了小莲那早已荒草丛生的孤冢。没有仪式,没有哭声,只有几锹黄土,迅速掩盖了这段纠缠着两代人、由恶语开始、以恐怖终结的悲剧。
自那以后,村口的老槐树下,再没有了那个佝偻沉默、长着一双巨大蛙眼的少年身影。只是每到夜深人静,尤其是没有月亮的晚上,总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隐隐约约地,能听到从村外那片埋葬着水生和陶俑的荒僻山坳方向,传来一阵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
婴儿的哭声。
那哭声飘忽不定,时有时无,像一缕游荡在夜风中的冰冷丝线,缠绕着村庄的梦境。它不再像那一夜般凄厉绝望,反而带着一种绵长无尽的、湿冷的悲戚,呜咽着,盘旋着,渗入泥土,渗入砖缝,渗进每一个听过那个故事的人的灵魂深处。
每当这时,村里的狗会不安地低吠,家家户户紧闭门窗,早早熄了灯。老人们会对着黑暗念念有词,年轻的父母则下意识地紧紧搂住熟睡的孩子,仿佛那无形的哭声,随时会化为冰冷的实体,从窗缝门隙钻进来,带走些什么。
那哭声,成了村庄一道永不愈合的隐秘伤口。它提醒着所有人,有些债,沾了血,浸了泪,混着无法言说的冤屈和刻骨的恐惧,是黄土埋不尽,岁月冲不淡的。它会在最深的夜里醒来,用那非人的、永恒的悲啼,拷问着每一个曾在流言中添过一把柴、递过一句话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