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色如墨,将整个王家大院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白日里的喧嚣与骚动,此刻都已沉淀下来,只余下几声零落的虫鸣。
然而在王家的内堂,烛火却依旧通明。
王员外亲自为陈夫子换上了一杯新沏的热茶,动作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他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生怕这位好不容易才请进门。
又亲眼见证了神童顽劣一面的先生,也要撂挑子不干了。
毕竟今日书房那一幕,实在是丢尽了王家的脸面。
“夫子,犬子顽劣,冲撞了您,都是我平日疏于管教之过。”
王员外肥胖的身躯微微前倾,姿态放得极低。
“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您要打要骂都随您,只要您肯继续教他,我王家上下感激不尽!”
出乎他意料的是,陈夫子并未顺着他的话痛斥王辩。
反而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叹息声中,没有愤怒,反而带着几分复杂难言的欣赏与惋惜。
“员外言重了。”
陈夫子放下茶杯,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老夫今日,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愈发坚信,小少爷他乃是老夫此生所见,最具灵性的麒麟之才!”
“啊?”
王员外猛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员外有所不知。”
陈夫子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行家发现瑰宝般的光芒。
“寻常孩童,学一本《三字经》,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尚不能通篇背诵。”
“可小少爷呢?短短几日不但倒背如流,甚至能举一反三,问出一些老夫都需深思才能作答的精妙问题。”
他顿了顿,语气中充满了感慨:“今日他虽顽劣,可那份不肯屈从的精气神,那股敢于质疑的劲头,恰恰是璞玉最珍贵的光泽!”
“假以时日,稍加雕琢,其成就未可限量!”
“老夫敢断言,他这几日所学,已胜过旁人一年苦读!”
这番话如同一剂强心针,狠狠注入王员外的心田。
他所有的担忧与尴尬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
他激动得满脸红光,连连拱手:“夫子谬赞,谬赞了!”
“犬子能得夫子如此赏识,实乃三生有幸!”
然而陈夫子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但是。”
陈夫子话锋一转,原本还带着激赏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忧色。
他痛心疾首地指了指书房的方向。
“璞玉虽好,却怕有心之人的浸染啊!”
“员外恕老夫直言,小少爷如今的问题,根源不在于他自己,而在于他身边那个伴读!”
王员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周青川,终日里给小少爷灌输一些英雄、宝术之类的荒诞不经之言。”
“用那些虚无缥缈的故事,将小少爷的心思,彻底给勾走了!”
陈夫子越说越激动,甚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堂中踱步。
“员外您难道没有发现吗?小少爷看那周青川的眼神!”
他猛地停住脚步,死死盯着王员外。
“那不是主子看下人的眼神,甚至不是看一个玩伴的眼神!”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王员外的心上。
陈夫子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精准无比地劈中了他内心最深处,那片他刻意回避,却又始终存在的阴云。
是啊,儿子可以有天赋,可以成为神童,但他首先是王家的继承人!
他绝不能与一个签了死契的下人如此亲近,甚至言听计从,将一个下人的话奉为圭臬!
这会乱了尊卑,乱了主仆,更会乱了整个王家的规矩!
另一边,下人房内,昏黄的油灯下。
周青川并未直接安慰哭得抽抽噎噎的王辩,他只是沉默地,用左手为自己红肿的右手重新换上了一遍药膏。
那三道尺痕,此刻已经变成了骇人的紫红色,高高地肿起,像是三条狰狞的蜈蚣。
王辩的哭声渐渐小了,他看着那双手,心里像是被无数根针扎着,疼得喘不过气。
“知道错了吗?”
周青川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王辩含着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错在哪里?”
“我不该不该跟先生顶嘴,不该用毛笔扔他。”
王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然后呢?”
周青川没有停下,继续追问。
“然后。”
王辩愣住了。
周青川点燃了油灯的灯芯,让光亮更盛一分。
“我们复盘一下。”
他用了一个王辩从未听过的词。
“你今日的冲动,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王辩低下头,掰着手指,用他小小的脑袋努力地思考着。
他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道:“陈夫子会很生气,他会去跟我爹告状。”
“爹会更生气,他可能会打我屁股。”
“外面那些人,本来都说我是神童了,要是知道我把先生气走了,他们肯定又要笑话我。”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一个任性的举动,会牵连到那么多的人。
然而周青川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些都只是最表面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王辩心头发凉的笃定。
“小少爷,你有没有想过,对陈夫子而言,最大的威胁不是你的顽劣,而是什么?”
王辩茫然地看着他。
周青川伸出没受伤的左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王辩。
“是我。”
“陈夫子是你的先生,传道受业解惑,本该是你最尊敬信赖的人,可你的心,却在我这里。”
“这对他来说,是为师者最大的失败与耻辱。”
周青川一字一句,冷静地剖析着。
“所以,他要做的,不是把你教好那么简单。”
“最有可能的后果是。”
周青川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他凝视着王辩惊恐的眼睛,说出了那个最残忍的预测。
“王员外会想尽一切办法,将我们两个,彻底隔1离开。”
“不!”
王辩瞬间慌了神,这个可能性比挨打,比被嘲笑要可怕一万倍!
他猛地扑过去,死死地抓住周青川的衣袖,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急切地问道:“那怎么办?青川,我该怎么办?”
周青川看着他惊惶失措的样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怜惜。
他没有给出任何锦囊妙计,只是告诉了他两个字:
“忍耐。”
王辩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小少爷,记住。”
周青川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无论他们让你做什么,你都不要反抗,不要哭闹。”
“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都吞进肚子里,然后把它们变成你学习的动力。”
他指了指王辩的心口。
“因为只有你学得比任何人都快,比任何人都好,你才能证明你不是朽木,你才能重新变得有价值。”
“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拿回属于你自己的一切。”
王辩看着周青川手上那三道刺目的伤痕,又听着这番似懂非懂却又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话。
他用力地抹了一把眼泪,将所有的恐惧与不舍都压了下去,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将忍耐这两个字,像石昊铭记柳神的教诲一样,死死地刻在了心里。
果然第二日清晨,天刚放亮。
王员外便将所有人都召集到了前院,当众下达了新的命令。
“即日起,伴读周青川,除每日上午一个时辰的授课时间外,无需再入书房伺候。”
“其余时间,改去后花园,负责修剪花枝,整理杂草。”
他顿了顿,凌厉的目光扫过周青川,又落在了王辩身上,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并且我严令禁止,任何人私下里再给小少爷讲任何不着边际的闲话与故事!”
“若有发现,家法处置,绝不姑息!”
命令下达之时,陈夫子正一袭崭新儒衫,负手站在王员外身侧。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严肃表情,但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看向那个默默躬身领命,面色平静的少年伴读。
那眼神中,充满了胜利者的审视与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