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整个书房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陈夫子略显沉闷的讲学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让王员外和陈夫子都暗中松了一口气的是,王辩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顺从。
他不再哭闹,不再找任何借口溜号,甚至连抱怨的话都未曾说过一句。
每日天不亮便起身,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读书、写字、背诵。
仿佛一尊不知疲倦的玉石雕像。
他的功课进度,竟比周青川在时还要快上三分。
这让王员外喜不自胜,只当是自己严厉的家规起了作用,儿子终于被扳回了正途。
陈夫子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也颇为自得。
认为自己终于用雷霆手段,驱逐了那个蛊惑人心的妖孽。
让神童的才华得以在自己的引导下,尽情绽放。
然而这份自得并没有持续太久。
仅仅过了三日,陈夫子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王辩的确是听话了,可他整个人,也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他不再提问,不再反驳,更不会因为一个精妙的典故而双眼放光。
他那双曾经明亮如星辰的眸子,此刻变得冰冷而空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他只是机械地完成着一切指令,像一具被精巧丝线操控的木偶,完美却毫无生机。
更让陈夫子感到抓狂,甚至是一种莫大羞辱的。
是王辩开启了一种令人发疯的无声抗议。
那是一种比任何顶撞和反抗都更具杀伤力的武器。
每当陈夫子讲完一段经义,提出问题时,王辩必定会先沉默下来。
他不会立刻回答,而是会缓缓地扭过头。
目光越过窗棂,精准地投向那正在后花园里,顶着炎炎烈日弯腰除草的瘦削身影。
他的目光会停留很久,直到看见周青川直起腰,用袖子擦了一把汗。
他才会转回头来,用一种毫无感情的语调,吐出那个完美到无可挑剔的答案。
起初陈夫子还能强迫自己视而不见。
可渐渐的,这种诡异的仪式感愈演愈烈。
发展到后来,甚至演变成了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默契。
周青川在花园里修剪了一下树枝,王辩才肯在书房里多写一个字。
周青川擦了一把汗,王辩才肯多翻一页书。
那个被自己亲手赶出去的下人,竟以这样一种无形的方式。
无时无刻不在掌控着这间书房,掌控着自己这位正牌先生的教学节奏!
这种无声的挑衅,这种赤裸裸的无视,比之前用饱蘸墨汁的毛笔狠狠砸在他的脸上,更让陈夫子感到屈辱和愤怒!
他猛然意识到一个让他几欲吐血的真相:他费尽心机,非但没有割裂那对主仆的联系。
反而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滑稽至极的见证者!
他每天坐在这里,看似在传道受业,实则只是在充当一个背景板。
被迫观看一场名为主仆情深的哑剧!
王员外也隐约察觉到了儿子的异常,那份深入骨髓的沉默让他有些心慌。
但每当他看到儿子书桌上那一日1比一日工整,一日1比一日优秀的文章功课时。
那点心慌便被更大的狂喜所取代。
他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一切都归结为小孩子闹脾气,过段时间自然就好了。
与此同时,在花园劳作的周青川,看似沉默顺从,终日与花草为伴,实则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到陈夫子那道一日1比一日怨毒,渐渐不再加以掩饰的目光。
那目光,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厌恶与嫉妒,而是淬了毒的钢针,带着要将人置于死地的阴冷。
周青川心中警铃大作。
他明白,这种病态的、脆弱的平衡很快就会被打破。
陈夫子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就像一个被逼到悬崖边的赌徒,随时都可能做出最疯狂、最不计后果的举动。
一场真正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王家大院上空,疯狂地酝酿、积聚。
这日午后,烈日当空,空气燥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
王辩在书房里枯坐了一个时辰后,终于找了个借口如厕,脚步匆匆地溜了出来。
他没有去茅房,而是一路小跑,躲开下人的视线,偷偷来到了花园最偏僻的角落。
周青川正在一棵大树下修剪着一丛半人高的灌木,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灰色的布衣,紧紧地贴在单薄的脊背上。
他的脸被晒得通红,嘴唇有些干裂,原本白净的一双手,也多了几道被枝叶划破的细小口子。
王辩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还带着余温的肉包、
小心翼翼地塞到周青川的手里,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心疼和委屈。
“青川,你快吃。”
周青川看着他满是担忧的眼睛,心中流过一丝暖意。
他没有推辞,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肉包,却没有立刻吃。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后,才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压低了声音,对着王辩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小少爷,记住真正的英雄,不是看他有多强大,有多么惊才绝艳。”
他的目光深邃而凝重,仿佛要将这句话,深深地烙印在王辩的灵魂里。
“而是看他在面对滔天的诬陷,面对所有人的误解时,是否还愿意相信自己心中那份,独一无二的正义。”
王辩愣住了,他完全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诬陷?
正义?
这些词汇对他来说太过遥远和陌生。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细问,一个冰冷如刀锋的声音,却毫无征兆地在不远处的月亮门后响了起来。
“王辩,时辰到了,该回来背书了!”
是陈夫子!
王辩吓得一个激灵,像只受惊的兔子,最后担忧地看了一眼周青川。
不敢再有片刻停留,转身飞快地跑回了书房。
周青川站在原地,看着王辩消失的背影,又缓缓抬起头,迎上了陈夫子从月亮门后投来的,那道充满了审视与阴狠的目光。
他面色平静,只是将手中的肉包,不动声色地藏进了自己的怀中。
当天深夜,万籁俱寂,连虫鸣声都已歇去。
陈夫子独自一人,如一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空无一人的下人房区域。
月光如水,透过稀疏的云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亮了他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
他的手中,没有拿戒尺,也没有拿书卷。
而是紧紧地,甚至有些神经质地攥着一方色泽温润,雕工精美的端砚。
那方古砚,是他年轻时游学所得,是他最为珍视的宝贝。
陪伴了他半生,平日里连让学生多看一眼都舍不得,比自己的性命看得还重。
此刻他却将这方心爱之物,像攥着一块索命的石头般,死死攥在手心。
他一步步,悄无声息地走到周青川那间破旧的屋子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那扇薄薄的,一脚就能踹开的木门,眼中闪过一丝狠辣的,不留任何余地的决绝。
璞玉蒙尘,需刮骨去毒。
为了神童的将来,为了他陈某人的传世名声。
这个下人必须从王辩的世界里,彻底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