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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六月初三,江宁府。

漕运码头,千帆竞泊。来自长江上游的粮船、蜀中的盐船、江南的丝船,在这里卸货、转运,再通过运河送往开封。

码头旁最高的茶楼“望江楼”三楼雅间,三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正凭窗看着繁忙的江面。

“苏子瞻到了。”坐在主位的那人开口,他姓陈,是江宁最大的粮商,“昨天傍晚进的城,住在转运使衙门的官舍里。”

左侧姓刘的盐商皱眉:“周大人怎么说?”

“周大人让我们最近收敛点。”陈老板压低声音,“苏轼是皇帝派来盯着的,不好惹。”

右侧姓张的丝绸商笑了:“一个文人,懂什么账目生意?哄哄他就行了。”

“不可大意。”陈老板摇头,“苏轼在凤翔、杭州都做过官,不是那种只会吟诗作赋的书呆子。而且……他弟弟苏辙现在是副相,他在朝中有靠山。”

三人沉默。

窗外,一艘挂着“潘”字旗的粮船正在卸货。那是原郑国公潘家的船队,如今已被抄没,但实际上……经营的还是原来那些人。

“潘家的三十条船,还有杨家的盐场、曹家的绸庄……”陈老板轻声道,“虽然换了东家,但生意不能停。停了,江南的漕运、盐课、丝绸,都要乱。”

刘盐商点头:“是这个理。可苏轼要是查账……”

“账早做干净了。”张绸商得意,“这些年,咱们做的都是两本账。一本给朝廷看,一本自己看。苏轼就是神仙,也查不出问题。”

陈老板却没那么乐观:“听说京城有个沈括,搞了个什么‘审计司’,查账手法厉害得很。万一苏轼带着人来……”

话没说完,楼梯传来脚步声。

三人立刻住口。

门被推开,上来的是个青衣小厮,是周怀安府上的。

“三位东家,”小厮低声道,“周大人请你们过府一叙。”

三人对视一眼,心知有事。

转运使衙门后堂。

周怀安坐在主位,苏轼坐在下首,两人正在喝茶。

茶是好茶,龙井新芽,但气氛有些微妙。

“子瞻啊,江南湿热,可还习惯?”周怀安笑问。

苏轼拱手:“劳周大人关心,尚可适应。只是这江宁的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是晴天,转眼就下雨了。”

话中有话。

周怀安笑容不变:“江南嘛,就是这样。不过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碍事。”

正说着,门房来报:“大人,陈老板、刘老板、张老板求见。”

周怀安看向苏轼:“子瞻,这三位是江南商会的会首,专程来拜见你的。”

苏轼挑眉:“哦?那请进来吧。”

三人进来,行礼如仪。

苏轼打量着他们。陈老板面白微胖,像个富家翁;刘老板精瘦干练,眼神精明;张老板儒雅斯文,倒像个读书人。

“三位就是掌控江南粮、盐、丝的大商人?”苏轼开门见山。

陈老板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只是做些小生意,糊口而已。”

“小生意?”苏轼笑了,“每年经你们手运往开封的粮食三百万石、盐五十万引、丝绸八十万匹,这还叫小生意?”

三人脸色微变。这苏轼,一来就把底摸得这么清楚?

周怀安打圆场:“子瞻有所不知,江南物产丰饶,这些都是朝廷正课,都有账可查的。”

“有账就好。”苏轼点头,“那明日,下官就去商会查查账,如何?”

陈老板额头冒汗:“这……账册繁多,杂乱无章,恐污了苏大人眼……”

“无妨。”苏轼摆手,“下官在杭州任通判时,也查过账。再乱的账,也能理清楚。”

他站起身,走到三人面前:“三位老板,陛下最近在整顿吏治,查办贪腐。江南是财赋重地,陛下很关心。咱们……可不能给陛下添堵啊。”

这话已是警告。

三人连声道:“是是是,一定配合,一定配合。”

苏轼这才露出笑容:“那就好。明日辰时,下官准时到商会。”

他拱手告退。

苏轼走后,堂内气氛骤冷。

陈老板擦着汗:“周大人,这苏轼……来者不善啊。”

周怀安脸色阴沉:“本官也没想到,他这么急,第二天就要查账。”

“那……账册怎么办?”

“该藏的藏,该改的改。”周怀安冷声道,“但记住,别让他抓住把柄。他是陛下派来的人,动不得。”

刘盐商犹豫:“可潘家那些产业……”

“照常经营!”周怀安打断,“只要账面上没问题,他就说不出什么。”

三人忧心忡忡地退下。

周怀安独自坐在堂中,手指敲着桌子。

苏轼……苏子瞻。

看来,得给他找点事做,让他没空查账。

第二天,苏轼带着两个从开封带来的书吏,准时到了江南商会。

商会账房是一间大屋,三面墙都是书架,上面堆满了账册。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汁的味道。

陈老板亲自作陪,指着那些账册:“苏大人,这是元祐元年至今的所有账目,共八百六十三册。您……要从哪看起?”

苏轼扫了一眼:“先从漕粮开始吧。元祐七年,江南东路运往开封的漕粮是多少?”

“赠额一百二十万石,实运一百一十五万石,损耗五万石。”陈老板对答如流。

“损耗在哪?”

“主要在运输途中。漕船老旧,时有沉没;途中鼠吃、霉变,也是常事。”

苏轼点头:“那看看损耗明细。”

陈老板让人搬来十几册账本。苏轼翻开,一页页仔细看。

两个书吏也在旁协助,一个打算盘核对数字,一个记录疑点。

看了半天,苏轼忽然问:“元祐七年三月,第六批漕粮,船队从江宁出发,途中沉没两船,损粮六千石。沉船地点在哪儿?船老大是谁?可有地方官勘验文书?”

陈老板一愣,支吾道:“这个……年代久远,恐需查查存档……”

“那就查。”苏轼合上账册,“本官在这儿等。”

陈老板连忙退下,去找人“准备”材料。

他走后,苏轼对两个书吏低声道:“看出问题了吗?”

年轻的书吏王明道:“大人,沉船损失这类,通常会有地方官勘验文书存档。但他们拿不出来,恐怕……”

年长的书吏李忠补充:“而且沉船六千石,按市价约值三千贯。这么大损失,按惯例要追究船老大责任。可账上只记了损失,没记后续处理。”

苏轼点头:“继续查。把所有有‘损耗’‘沉没’‘霉变’的条目,都标出来。”

中午,陈老板回来了,带着几份“补办”的文书。

苏轼看了看,没说什么,收下了。

下午,他换了个方向:“查盐课。”

这一查,问题更明显。

江南东路年产盐八十万引,但实际入库只有七十万引,剩下十万引的“损耗”,理由五花八门:暴雨冲毁盐场、灶户逃亡、运输途中被劫……

“被劫?”苏轼看着一条记录,“元祐六年八月,运盐船在长江被水匪劫走五千引。哪伙水匪?可曾报官缉拿?”

陈老板又是一头汗。

就这样查了三天。

第三天傍晚,苏轼离开商会时,手中已记了厚厚一本疑点。

回到官舍,他关起门,开始整理。

“大人,这些疑点,足够上奏朝廷了。”王明兴奋道。

苏轼却摇头:“不够。这些只是账面上的疑点,没有实证。周怀安他们完全可以推说是‘记录疏漏’‘年代久远’。”

“那怎么办?”

“找证人。”苏轼眼中闪着光,“船老大、灶户、盐工、纤夫……那些真正在一线做事的人。他们知道真相。”

李忠担忧:“可这些人,恐怕早被商会控制了。”

“总有漏网的。”苏轼起身,“明天,咱们去码头,去盐场,去丝坊。不查账了,查人。

六月初八,江宁码头。

苏轼一身布衣,混在搬运工中,看漕船卸货。

他注意到,有几条船特别老旧,船板都开裂了,却还在运粮。

“老哥,”他问旁边一个老纤夫,“这船都这样了,还敢运粮?不怕沉?”

老纤夫看他一眼,压低声音:“沉了才好呢。”

“哦?为何?”

“沉了,就能报损耗啊。”老纤夫咧嘴笑,露出缺了门牙的嘴,“船上的人分一点,码头的人分一点,上面的人分一大点。大家都发财。”

苏轼心中一震,面上不动声色:“那船老大呢?船沉了,不要负责?”

“负责?换个名字,继续干呗。”老纤夫指了指远处一个监工模样的人,“看见没?那个刘三,前年沉了一条船,报损三千石。今年,他还是船老大。”

苏轼顺着看去,那刘三正指挥卸货,颐指气使。

“老哥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在这码头干了四十年,什么没见过?”老纤夫叹气,“以前潘家管码头的时候,虽然也贪,但好歹有个度。现在换了东家,贪得更狠了。损耗从一成涨到两成,船却越来越破。”

他顿了顿:“听说京城来了个官,要查账。有什么用?账都是人做的,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苏轼沉默。

是啊,账是死的,人是活的。

不把人查清楚,账查得再细也没用。

他掏出几文钱递给老纤夫:“老哥,喝碗茶。”

转身离开时,他心中已有计较。

第二天,苏轼没去商会,而是去了江宁府衙,调阅了近年所有与漕运、盐务相关的案件卷宗。

这一查,发现了更多线索。

比如,那个刘三,前年沉船案,府衙的勘验文书上写着“船只老旧,风浪过大,意外沉没”。但同年的气象记录显示,那天长江风平浪静。

比如,盐场“被劫”案,卷宗里只有报案的文书,没有缉拿的记录,更没有追回赃物。

比如,丝绸“霉变”案,霉变的丝绸却出现在江宁的绸缎庄里,以低价出售。

一桩桩,一件件,都指向同一个结论:系统性的贪腐。

而且,牵扯的不仅是商人,还有地方官员。

六月初十,苏轼带着整理好的材料,去见周怀安。

“周大人,”他将一沓文书放在桌上,“下官查了几天,发现江南漕运、盐课、丝绸,问题不少。”

周怀安翻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子瞻,这些……恐怕是底下人办事不力,本官一定严查。”

“恐怕不只是底下人的问题。”苏轼盯着他,“有些案子,府衙的卷宗都不全。有些损耗,根本没有勘验文书。周大人,您这个转运使……是不是太‘放手’了?”

周怀安额头冒汗:“本官……本官政务繁忙,难免有疏漏……”

“疏漏?”苏轼笑了,“一年上百万贯的疏漏?周大人,这话说给陛下听,您信吗?”

周怀安不说话了。

许久,他缓缓道:“子瞻,你我同朝为官,何必如此较真?江南的规矩,百年来都是如此。你一个人,改得了吗?”

“改不改得了,得试试才知道。”苏轼站起身,“下官明日就上奏朝廷,将所查之事,据实禀报。”

“等等!”周怀安急了,“子瞻,有话好商量。这样,本官让商会那边,补上所有亏空,如何?”

“补上?”苏轼转身,“那以前贪的呢?那些沉没的粮、被劫的盐、霉变的丝,都能补回来?”

“这……”

“周大人,”苏轼语气转冷,“您以为下官是来要钱的?错了。下官是来要公道的。要那些被克扣粮饷的士兵的公道,要那些被压榨的灶户、纤夫的公道,要天下百姓的公道!”

他拱手:“告辞。”

六月十二,苏轼的奏折以六百里加急送往开封。

奏折中详细列举了江南东路漕运、盐课、丝绸三大项的二十七条问题,牵扯商人十二名、官员九名,预估贪墨总额超过八十万贯。

同时,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将商会账房封存,派兵看守。

第二,传讯相关商人、船老大、监工等三十余人。

第三,请江宁府调拨衙役,保护愿意作证的灶户、纤夫。

江宁城一下子炸了锅。

商会那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陈老板连夜求见周怀安。

“周大人,不能让苏轼再查下去了!”陈老板几乎哭出来,“再查,咱们都得完蛋!”

周怀安脸色铁青:“本官有什么办法?他是钦差,本官动不了他!”

“那就让他……动不了。”陈老板眼中闪过狠色。

周怀安一惊:“你想干什么?”

“江宁城外不太平,常有水匪出没。”陈老板压低声音,“苏轼要是‘不幸’遇上水匪……”

“胡闹!”周怀安拍案,“他是朝廷命官,死了,朝廷必会严查!”

“那就让他病。”陈老板换了说法,“江南湿热,水土不服,病倒几个官员,不稀奇吧?”

周怀安沉默。

他想起端王府长史孙季昌的嘱咐:低调,隐忍。

可现在,苏轼逼得太紧,忍不了了。

“做得干净点。”他终于开口,“别留下把柄。”

“大人放心。”

陈老板匆匆离去。

周怀安独自坐在黑暗中,手指颤抖。

他知道,一旦动手,就没有回头路了。

可不动手,等苏轼的奏折到了京城,他一样完蛋。

窗外,江宁城灯火阑珊。

这座千年古城,今夜格外安静。

安静得……有些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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