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菜文学
一个绿色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4章

那套深青色深衣,青禾一次也未穿过。

它被整齐叠放在行囊最底层,上面压着几卷借来的田律简牍。当郡府的正式文书送达驿馆时,青禾只是平静地接过那块刻着任命的小木札,上面以标准的秦篆刻着:“辟青禾为河内郡田曹农事咨议,秩斗食,协理本郡农桑事。”

斗食,是秦吏最低的秩级,日食一斗二升粟米,仅够一人果腹。没有俸禄,只有口粮。但对于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而言,这已是破格。至少,她有了一个正式的身份,一重脆弱的保护色。

前来宣命的仍是那位田曹史,名叫程牧。他公事公办地交代了职责:随田曹属吏巡视各乡,督导冬耕、整修水利,记录作物长势,并“咨议建言”。

“你非常人,”程牧最后说,眼神锐利如初,“君侯留话:多看,多听,少言。农事可议,余者勿论。”

青禾伏首:“谨记。”

次日清晨,她便随程牧及两名书佐离开了郡城。没有车马,步行。程牧解释:“乘车只能走官道,看的是官吏想让你看的。步行,才能入乡闾,见实情。”

时值初冬,河内平原一片萧瑟。收割后的田地裸露着灰褐色泥土,沟渠大多淤塞,路旁时而可见废弃的屋舍,墙垣倾颓,蒿草枯黄。偶有行人,皆面有菜色,见官吏模样的程牧一行,远远便避让道旁,垂首恭立。

程牧对此视若无睹,只埋头赶路。两名年轻书佐则低声交谈着考核标准、赋税额度之类的公务。青禾跟在最后,默默观察。

第一站是安阳乡,青禾熟悉的村落。然而气氛已截然不同。里正(村长)是个五十余岁的干瘦汉子,见到程牧便战战兢兢,汇报时声音发颤。程牧问得极细:户籍几何,丁壮几许,已垦田亩数,赋税完成额,种子储备,耕牛状况……

里正对答如流,数字精准。但当程牧提出要实地查验时,里正额角渗出冷汗。

一行人来到村外最大的“井”字形公田。田地整理得还算整齐,但沟渠浅窄,田埂低矮。程牧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手中捻开。

“土板结,肥力不足。去年亩产多少?”

“粟一石……一石二斗。”里正声音更低了。

“谎报。”程牧语气平淡,“此等土质,若无深耕厚肥,亩产不过八斗。郡府记录,你乡去岁平均亩产九斗三升,已是虚高。”

里正扑通跪地:“大人明鉴!非是小民谎报,实在是……实在是丁壮多征入伍,老弱耕种乏力,粪肥不足,又连年征调……”

“秦法:田律明定,亩产不及律定标准,里正罚二甲,农户罚徭役。”程牧站起身,拍拍手上尘土,“然今岁特殊,长平新定,君侯有令:首岁以安民为要。罚可暂缓,但田需整治。”

他转向青禾:“你有何建言?”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过来。青禾能感觉到里正眼中的哀求,书佐眼中的审视,程牧眼中的考较。

她走到田边,仔细察看土壤、沟渠走向、周边地形。然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

“此田土质黏重,首要深翻。然今冬已至,全田深翻恐误农时。可分三区:一区今冬深翻,曝晒冻垡;一区开沟埋入蒿草、落叶,沤作绿肥;一区暂不动,但需疏通周边沟渠,蓄积雪水。”

“其次,肥力不足,除粪肥外,可于田边挖坑沤制草肥。村中应有鸡豚,其粪与草木灰、烂叶混合沤制,开春后施用。”

“再者,沟渠太浅,易旱易涝。需趁农闲,组织劳力深挖扩宽,与邻田沟渠连通,形成水系。”

她每说一条,程牧便微微点头。待她说完,程牧看向里正:“可听清了?”

“听、听清了!”

“照做。两月后,我会再来查验。”程牧顿了顿,“青禾咨议会留此三日,指导尔等具体操作。”

青禾一怔。程牧并未与她商议此事。

“有问题?”程牧看向她。

“……无。”青禾垂目。

当夜,青禾被安排在里正家中。晚饭是粟米粥、盐渍葵菜,罕见地加了一小碟酱。里正家人围坐,却无人敢动箸,直到青禾先取食,才默默开始吃饭。

饭后,里正单独留下青禾,搓着手,满面愁容:“青禾娘子,不是小民不愿整治田地,实在是……无人力啊。乡中丁壮,十去六七。剩下的多是老弱妇孺,能下田的不足三十人,却要耕种四百余亩公田私田……”

“我明白。”青禾轻声道,“所以更需巧力,而非蛮干。”

她向里正要来乡里的户籍简册与田亩图,在油灯下细细查看。安阳乡共有五十三户,登记丁壮一百一十七人,现存仅四十二人,且多为四十岁以上或十六岁以下。田地分布零散,远近距离不一。

“人力不足,便需集中。”青禾指着田亩图,“可将邻近田地划为一片,数户合作耕种。深耕、修渠等重活,可集中全乡劳力,轮流帮工。老弱负责割草沤肥、照料菜园、放养鸡豚。妇孺亦可参与疏渠、选种等轻活。”

里正眼睛一亮:“这……这可行吗?秦法以户为单位课田赋,若合作耕种,产出如何分配?赋税如何计算?”

“产出按各户田亩比例分配。赋税仍以户为单位缴纳,但合作耕种可提高亩产,各户实际所得反可能增加。”青禾解释,“此为权宜之计,非常法。待日后丁壮渐归,可再恢复各户自耕。”

她顿了顿,又道:“我可协助订立合作章程,明确权责。但需乡中三老、父老共同议定,众人认可,方可施行。”

里正连连点头,眼中重燃希望。

接下来三日,青禾白日下田,示范如何深翻、如何开沟沤肥、如何辨识不同土质。她动作利落,讲解通俗,很快便有农妇大胆上前尝试,老农也凑过来问东问西。最初的生疏与畏惧,在泥土与汗水中渐渐消融。

夜晚,她与里正、三老及几位有威望的父老商议合作章程。条款一条条拟定:如何划片,如何记工,如何分配,如何协调畜力……争议难免,但总能在青禾的调解下找到折中之法。

第三日晚,章程初步议定。一位白发老父老颤巍巍举杯(以水代酒):“青禾娘子,不管你是何来历,能为我等着想,便是恩人。这合作之法,若真能成,便是活路了。”

青禾举杯回敬,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她知道,这不过是杯水车薪。更大的压力来自赋税、征役,来自不可测的天灾与政令。但至少,眼前这些人的眼中,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离开安阳乡那日清晨,竟有十余人自发相送。老韩头领着狗儿也来了,塞给青禾一包新炒的豆子:“路上垫饥。”

狗儿抱着青禾的腿:“姐姐还回来吗?”

“会回来的。”青禾摸摸他的头。

程牧在一旁看着,不发一言。直到走出村口,他才忽然开口:“你与寻常吏员不同。”

青禾侧目。

“他们只想着完成考课,升迁受赏。”程牧目视前方,“你想的,却是如何让那些人活下去。”

“农事之本,在于人。”青禾平静道,“无人耕种,何来粮秣?”

程牧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下一处,是汾阴乡。那里情形更糟。”

接下来的一个月,青禾随程牧走了七个乡。情形大同小异:丁壮稀缺,田地荒芜,沟渠废弛,黔首面有饥色。秦法森严,地方官吏为完成考课,往往强征硬派,导致民怨暗涌。

青禾渐入角色。她不再仅仅是“咨议”,而成了实际的操作者。每到一乡,先察田亩、观民情,然后提出因地制宜的改良方案。她教农人制简易的测土竿,教妇人用草木灰防治菜虫,教老者辨识可食的野菜以度荒春。

她也学会了秦吏的文书工作:记录田亩数据、绘制简易地图、撰写汇报简牍。她的字迹从一开始的稚拙,迅速变得工整规范,甚至学会了秦吏特有的简练文风。

但更多时候,她是个观察者。

她看到程牧这样的务实吏员,虽严厉却不贪腐,真心想恢复生产;也看到某些乡啬夫(乡级小吏)欺上瞒下,虚报田亩,压榨黔首。她看到黔首对秦法的恐惧与抗拒,也看到他们对“秩序”的某种渴望——至少,明确的律令比随时可能降临的战乱要好些。

她开始理解,秦制这台庞大机器,如何在齿轮咬合与摩擦中运转。

一个月后,他们回到郡城。程牧需要向郡守汇报巡视结果,青禾则被安排暂时在田曹协助整理文书。

郡府的田曹廨署是一排低矮的土屋,屋内堆满竹简木牍,空气里弥漫着霉味与墨臭。青禾被分到角落一张小案,负责将各乡上报的田亩数据誊抄汇总。

工作枯燥,却让她有机会接触到更全面的信息。她看到河内郡的垦田总数、赋税总额、人口变动曲线,看到各县的粮食储备与消耗数据,甚至看到一些关于军队调动的模糊记载。

一日,她正在抄录时,忽听隔壁厢房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必须立即东进!赵国新败,民心涣散,此时不取邯郸,更待何时?”一个激动的声音。

“粮秣不济!河内、上党新附,产出不足,强行征调必生民变!”另一个沉稳的声音反驳。

“妇人之仁!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饿死些贱民,总比贻误战机、让赵国喘息过来要强!”

“君侯早已言明:无三年之积,不可远征。如今积储何在?”

“咸阳那些贵人,只知催促!他们懂什么打仗……”

声音忽地压低,变成模糊的私语。青禾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继续低头抄录,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但那场争执,像一片阴云,投在了她心上。

又过了数日,程牧从郡守府归来,脸色凝重。他将青禾叫到僻静处,低声道:“咸阳来令,命河内、上党加紧征粮,以备军用。君侯……已被召回咸阳。”

青禾心头一紧:“东进之事?”

“朝中争论激烈。”程牧简短道,“你我职责不变,继续督导农事。但征粮额度……加了。”

“加了多少?”

“三成。”

青禾默然。以目前河内的产出,再加三成征粮,意味着许多农户将无法留足口粮和种子。

“没有转圜余地?”

“王命已下。”程牧看着她,“青禾,我知道你心善。但这是国策,非你我所能改。我们能做的,是尽量让田地多产些,让更多人熬过去。”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君侯临行前,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青禾抬眸。

“他说:‘深耕,缓进。人事尽,听天命。’”

深耕,缓进。青禾咀嚼着这四个字。白起似乎是在说农事,又似乎在说别的。

“我明白了。”她轻声道。

征粮令很快下达。各乡骚动,但秦法的执行力惊人。郡府派出更多吏员下乡督征,不配合者当即锁拿。青禾随程牧再下各乡时,所见已是另一番景象。

田头仍有农人劳作,但神情麻木。村落中时而传来哭声——那是被强行带走粮食的人家。里正们焦头烂额,既要完成征额,又要防止乡民暴动或逃亡。

在汾阴乡,青禾亲眼目睹了一场冲突。

几个秦军士卒闯入一户农家,搜出藏在灶膛下的半袋粟米。户主是个跛脚的老汉,跪地哀求:“军爷,这是留的种子啊!没了种子,明年怎么活……”

“王命征粮,敢私藏者,斩!”为首的屯长厉喝。

老汉的儿子,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红着眼扑上来抢夺。推搡间,青年被踹倒在地,刀已出鞘。

“住手!”

青禾不及细想,已冲上前挡在青年身前。程牧也快步赶来,亮出符节:“田曹吏员在此!何事喧哗?”

屯长认得程牧,收刀行礼,说明缘由。程牧皱眉,看向那半袋粟米,又看向瑟瑟发抖的老汉一家。

“此户丁口几何?田亩几何?应缴赋额多少?”程牧问随行书佐。

书佐翻看简册,快速报出数字。程牧心算片刻,道:“依律,此户已足额缴纳。这半袋粟米,或是预留种子,并非私藏。”

“可他们藏匿灶下,形迹可疑!”屯长不服。

“百姓惧官,藏粮乃常情。”程牧语气转冷,“尔等奉命征粮,当依律而行,岂可擅动刀兵?若激起民变,尔等担待得起?”

屯长悻悻退下。程牧命书佐重新核对该户账目,确认无误后,竟破例允许他们留下那半袋粟米。

人散后,程牧对青禾道:“你今日太冲动。”

“我不能眼看人死。”青禾低声道。

“你能救几人?”程牧看着她,“今日我在此,可压下一事。他日我不在,你待如何?秦法如炉,碰之即伤。你想助人,便需更谨慎,更……聪明。”

青禾沉默。

那夜,她在借宿的里正家院中独坐。朔风渐起,吹得枯枝呜咽。天上无星,一片墨黑。

她想起白起的话:人事尽,听天命。

她尽了什么人事?教人种地,改良农法,调解纠纷……在时代巨轮前,这些微末努力,真的有意义吗?

也许没有。但她必须做下去。

因为不做,就连这点微末的意义也没有了。

长生者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在无尽的时间中失去“为何而活”的答案。她需要这些琐碎的、看似无用的付出,来锚定自己,证明自己尚且是“人”,而非 merely 一个旁观历史的幽灵。

远处传来犬吠,零落凄凉。

青禾拢紧衣襟,回到屋内。油灯下,她摊开一块新的木牍,开始记录今日所见:冲突缘由、处理过程、后续隐患。她写得很细,不仅记事实,也分析根源——赋税过重、执法粗暴、民生困苦。

这是她新养成的习惯:将所见所闻所思记录下来。不署名,不呈报,只为自己留下凭证。或许千百年后,这些琐碎记录会比史书上的宏大叙事,更接近真实的战国。

写罢,她吹熄灯,躺下。

黑暗中,她忽然想起前世读过的一句话:“历史是人民书写的。”那时她觉得这话浪漫。现在她知道了,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而人民,只是书写用的墨与纸,是背景里模糊的面孔,是统计数字中的一个单位。

但她想记住那些面孔,那些数字背后的悲欢。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反抗。

腊月将至时,青禾被召回郡城。程牧告知,因她在督导农事中“勤勉得力”,郡守特准她参加岁末的“上计”会议——各曹署汇总全年政绩,核定考课。

这是低级吏员难得的殊荣,也是压力。青禾需准备她所巡视各乡的农事改进报告,并接受询问。

她花了三天时间整理资料,绘制图表,将数据与建议条分缕析。报告用最简练的秦篆写成,重点突出,数据翔实。

上计那日,郡府正堂气氛肃穆。郡守杜邺端坐主位,各曹掾史分列两侧。青禾作为唯一女子、最低秩级,跪坐在最末席位。

轮到田曹汇报时,程牧先总述郡内农桑概况,然后点名让青禾补充“新附之地农事恢复之策”。

青禾起身,捧牍诵读。声音平稳,条理清晰。从土壤改良到水利整修,从合作耕种到防灾储备,她提出的都是具体可行的方案,且附有试点乡的初步成效数据。

堂上一片寂静。众吏目光各异:有惊讶,有不屑,有深思。

汇报完毕,杜邺沉吟片刻,问:“你所言合作耕种,与秦法‘分户课田’之制,可有冲突?”

“回府君,暂时性权宜之计,只为应对丁壮稀缺之困。待生产恢复,自当复归常制。且合作章程中明确,赋税仍以户为单位核算缴纳,不违律法根本。”青禾谨慎回答。

“若推广此法,如何防止奸猾之徒借机逃赋、欺凌弱户?”

“需订立详细章程,由乡三老、父老共同监督执行。田曹吏员定期巡查,核验账目。若有纠纷,依秦法裁断。”

杜邺微微颔首,未再追问。转而问起今冬明春的防灾准备。

会议持续了整整一日。散值时,天色已暗。青禾走出正堂,冷风一吹,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程牧从后面赶上,与她并肩而行:“表现不错。杜府君对你印象颇佳。”

“谢程史提携。”

“非我提携,是你自己争气。”程牧顿了顿,“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今日锋芒稍露,恐已引人注目。日后更需谨言慎行。”

“谨记教诲。”

回到廨署,青禾发现案上多了一卷崭新的空白简牍,以及一支质量不错的毛笔。没有署名,但她猜,是程牧所赠。

她抚过光滑的简面,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在这个严酷的时代,她竟也遇到了些许善意。

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在夜色中无声飞舞,渐渐覆盖了庭院、屋瓦、远山。

青禾推开窗,伸手接住几片雪花。冰凉,转瞬即化。

又是一个冬天。

她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三年了。

时间对她而言,既漫长又短暂。漫长的是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短暂的是历史车轮轰然向前的速度。

她不知道白起在咸阳的命运如何,不知道秦赵之战将如何发展,不知道这个天下最终会走向何方。

她只知道,明天,她还要去田曹整理文书,后天,或许又要随程牧下乡。

雪越下越大,天地一片苍茫。

青禾关窗,点燃油灯。昏黄的光晕中,她摊开那卷新简,提笔,写下第一行字:

“河内郡,秦王政七年冬,雪……”

笔尖沙沙,雪落无声。

长夜漫漫,而她笔下的路,才刚刚开始。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