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安站在清晨微凉的露台上,俯瞰着下方那片狼藉的泥地。
昂贵的衣物像被遗弃的尸骸,纠缠在污浊里,吸饱了泥水的丝绸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出黯淡油腻的光。佣人们围在远处,不敢靠近,低声的议论像蚊蚋般嗡嗡传来。母亲压抑的啜泣和父亲暴怒的训斥从楼下书房隐隐透出,整栋别墅笼罩在一种震惊与屈辱混杂的躁动里。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比平时更平静些,只有搭在冰凉栏杆上的手,指尖微微泛白。怒火在腔里不是燃烧,而是沉淀成一块坚冰,沉甸甸地坠着,寒意渗透四肢百骸。
他没有像母亲那样惊慌失措,也没有像父亲那样立刻发作。他只是转过身,对身后垂手而立、面色发白的管家平静地吩咐:“王叔,调取昨晚九点以后,别墅所有外围监控,重点是西侧小门、衣帽间外廊、以及这片区域。”他指了指楼下,“包括相邻路径的公共监控,想办法拿到。我要知道是谁,怎么进来的。”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算得上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管家立刻应声去办。
等待结果的时间里,姜安回到自己房间。他换下了睡衣,选了一件样式最简单的棉质衬衫和长裤——衣帽间里剩下的、未被殃及的少数衣物之一。他动作慢条斯理,对着镜子系扣子时,目光落在自己苍白的脖颈和清晰可见的锁骨上。脆弱。所有人都是这么看他的。包括那个韩罪。
监控录像很快摆在了他面前的书房屏幕上。快进,浏览,定格。
画面清晰度很高,夜色也被红外补光映得如同昏昼。可以看到巡逻保安规律的身影,偶尔惊走的夜鸟,风吹过树梢的晃动。西侧小门始终紧闭,衣帽间外的走廊空无一人,那片泥地所在的后院,在凌晨两点至四点之间,只有月光移动的痕迹。
没有陌生人翻越的影像,没有可疑的光点,甚至连一只野猫都没有误入。
韩罪没有留下任何直接证据。他就像一道真正的影子,穿过了姜家自以为严密的防护网,精准地完成了报复,然后消失在夜色里。
姜安盯着最终定格的、空无一物的监控画面,良久,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聪明。”他低语,听不出是赞许还是更深的冰冷。
明的不行。这种直接、粗暴、留下痕迹的方式,对方似乎比他预想的要谨慎,或者说,更懂得如何在阴影里生存。这反而挑起了姜安某种难以言喻的兴致。棋逢对手,哪怕对方现在看起来还不够格,但至少……不是个蠢货。
他关掉屏幕,指尖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阳光透过纱帘,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不能动用家里的力量大张旗鼓地去查,那样太难看,也显得他无能。父亲已经因为这事大为光火,觉得丢尽了颜面,如果他再表现出对此事过分的执着和无力,只会加重那种“易碎品”的印象。
他需要另一种方式。更隐蔽,更优雅,也更……诛心。
几天后,一次小圈子的私人茶聚,在城东一家会员制的清幽茶室里。来的都是年纪相仿的世家子弟,与姜安表面关系不错。气氛轻松,话题从最新的跑车聊到某个拍卖会的藏品。
姜安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盏温热的普洱,氤氲热气模糊了他过于清晰的眉眼。他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倾听,偶尔微笑颔首,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温润模样。
不知怎么,话题转到了最近各家接回来的那些“外面的人”身上,带着点纨绔子弟特有的轻佻与鄙夷。有人提起韩家那个私生子。
“听说叫韩罪?名字就晦气。接回来那天,韩老爷子脸色差得哟……”
“能有什么办法,韩叔怕是真生不出了呗。不过那种地方长起来的,规矩怕是一点不懂。”
姜安轻轻吹了吹茶沫,像是随口接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周围几人听清:“规矩倒还是其次。只是听说……好像不太安分。前阵子好像有人见他在‘迷巷’那边出入,身边跟着的人……挺杂的。”
他抬起眼,眸光清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介于困惑与担忧之间的神色,“‘迷巷’那边,名声一向不太好。韩伯伯把他接回来,也是盼着他好,要是沾上些不净的习惯或朋友,恐怕……”
他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低头抿了口茶。仿佛只是出于世家交情,一点善意的、模糊的提醒。
但“迷巷”两个字,已足够在座的人展开丰富的联想。那是城西一片鱼龙混杂的区域,暗藏着不少灰色场所,名声狼藉。一个刚被接回豪门的私生子,频繁出入那种地方,能有什么好事?
茶聚继续,姜安没再提这个话题。但种子已经撒下了。
谣言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起初只是一丝一缕,很快便不受控制地晕染开来。它从小圈子开始扩散,添油加醋,逐渐面目全非。版本越来越多:韩罪在“迷巷”赌钱欠下;韩罪跟一些背景不清不楚的女人厮混;韩罪甚至可能沾染了不该沾的东西……
流言总能找到最肥沃的土壤生长。韩家内部,本就对这位突然归来的“少爷”充满排斥。下人们私下议论,眼神里的轻蔑几乎不加掩饰。其他房的叔伯兄弟,更是乐见其成,一个声名狼藉的私生子,更能衬托他们“正统”的地位。
终于,风声传到了韩家老爷子的耳朵里。
韩老爷子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最看重家族颜面。接回韩罪本是无奈之举,心里对这个出身不光彩的孙子并无多少感情,反而觉得是块去不掉的污点。如今听到这些风言风语,简直如火上浇油。
他没有叫韩罪来问话,也没有去查证——或许在他心里,一个从泥泞里爬出来的私生子,做出任何下作事都不足为奇。盛怒之下,他直接叫来了管家和两个膀大腰圆的护院。
韩罪被叫到主宅偏厅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身形挺拔却单薄,站在铺着厚重地毯、摆满古董家具的厅堂里,像一棵误入温室的野草,格格不入。
韩老爷子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铁青,呼吸粗重,指着他,因为愤怒而声音发抖:“孽障!韩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外面那些传闻是不是真的?你说!”
韩罪抬眼,黑沉沉的眸子直视着祖父,里面没有畏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静默。“什么传闻?”他的声音涩。
“还敢装傻!”老爷子猛地一拍扶手,“‘迷巷’!赌债!还有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我韩家什么时候出过你这种败类!”
韩罪明白了。谣言。他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冰冷的了然。他没有辩解,只是重复:“我没有。”
“没有?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老爷子本不信,或者说,不愿意信。他需要的不是一个真相,而是一个发泄怒气和维护颜面的出口。“给我打!打到他记住,什么是韩家的规矩!什么是不能碰的底线!”
管家使了个眼色,两个护院上前。他们没有用工具,但拳头和脚踢落在肉身上的闷响,在空旷的偏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韩罪没有求饶,甚至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他只是蜷缩起身体,用手臂护住头脸,承受着雨点般落下的击打。旧衬衫很快被扯破,露出下面瘦削却紧实的脊背,青紫的淤痕迅速浮现。他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黑沉沉的眼睛透过臂弯的缝隙,盯着光洁地板上一小块晃动的光影,那光影来自高处窗户透进的阳光,刺眼,冰冷。
没有人阻止。偏厅外的佣人低着头,快步走过,仿佛什么都没听见。韩家其他的人,或许就在不远处的房间,也同样保持着沉默。
不知打了多久,老爷子气喘吁吁地喊了停。韩罪瘫在地上,一时无法动弹,浑身都在辣地疼,每一骨头都像是错了位。口腔里的血腥味更浓了。
“扔回他房里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他出门!好好反省!”老爷子丢下这句话,被管家搀扶着,怒气未平地离开了。
两个护院像拖一件垃圾一样,把韩罪从地上拽起来,半拖半架地弄回了韩家宅院最偏僻角落的那个小房间——那是他回来后被分配的地方,比姜家的佣人房好不了多少。
门被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韩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缓了很久,才积攒起一点力气,慢慢挪到墙角,靠坐着。嘴角有血丝溢出,他抬手,用破了的袖口随意擦去。房间里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从高高的、狭小的窗户透进来,照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疼吗?当然疼。
但更清晰的,是那种冰冷的、几乎要凝结血液的恨意,和一种近乎荒诞的明悟。
他知道谣言从哪里来。生宴的冲突,臭水沟的报复,泥污的衣物……线索清晰得像一条冰冷的锁链,最终扣在了那个看起来温润无害的、被人捧在手心的瓷娃娃身上。
姜安。
他甚至能想象出对方是用怎样一种轻描淡写的、仿佛不经意的方式,播下了这颗种子。不需要亲自挥拳,不需要脏了自己的手,只需几句话,就能借刀人,让他陷入比肉体疼痛更难堪的境地。
真是一出好戏。
韩罪在昏暗里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狼崽子般的狠戾与某种被彻底激发的兴奋。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手背上新添的擦伤和淤青,然后慢慢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瓷娃娃。
你以为,只有你会玩阴的吗?
这场游戏,我们慢慢玩。
他闭上眼,将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开始仔细地、一点一点地回想姜家别墅的布局,回想姜安出现过的所有场合,回想那些看似完美无瑕的举止下,可能存在的、细微的裂痕。
硝烟早已升起,只是大多数人还闻不到味道。而真正的交锋,此刻才悄然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