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菜文学
一个绿色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2章

混混上门挑衅后的几天,仁济巷表面恢复了往的平静,但水面之下,暗流涌动得愈发湍急。

沈雨薇正式开始了她的学徒生涯。林望舒并没有立刻教她高深的医理,而是给了她一本手抄的《药性赋》,要求她先背熟。“认药、识性,是第一步。就像认人,不知其性,如何相处?”他说得平淡,沈雨薇却学得认真。每天早晨医馆开门前,傍晚关门后,都能看到她坐在后院的小凳上,对着那本泛黄的手抄本念念有词。

“金银花,甘寒,清热解毒,疏散风热……”

“薄荷,辛凉,疏风散热,清利头目,利咽透疹……”

她记忆力不错,加上是真心想学,进步很快。林望舒偶尔会考她,随手从药柜里抓出一把饮片让她辨认,或说出一个症状让她联想对应的药材。沈雨薇答对了,他会微微点头;答错了,他也不批评,只是重新讲解一遍。

这种朝夕相处,让某些情愫像药圃里那些悄然生长的植物,在不知不觉中抽枝发芽。沈雨薇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看林望舒专注诊脉时低垂的睫毛,喜欢看他抓药时手指精准稳重的动作,甚至喜欢闻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草药和阳光的味道。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脸颊会微微发热,然后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药性赋》上。

苏半夏则成了济世堂的常客。只要医院实习不忙,她总会抽空过来,名义上是交流学习,实则是冲着林望舒家传的针法。她带着笔记本电脑和厚厚的笔记本,将林望舒口述的一些理念、手法仔细记录下来,遇到不懂的,必定追问到底。

“林望舒,你上次说‘凡刺之真,必先治神’,这个‘神’具体指施术者的精神集中,还是患者的气机状态?或者两者兼有?”

“你为苏清晏女士治疗时,下针前总会静立片刻,是在调息还是‘望气’?”

“传统强调‘得气’,现代研究倾向于认为是神经感受和筋膜传导,你觉得本质是什么?”

她的问题专业、犀利,常常触及中医现代化争论的核心。林望舒有时会被问住,需要思考良久才谨慎回答;有时则会引经据典,给出让她眼前一亮的见解。两人的讨论常常深入而忘我,小小的医馆仿佛变成了学术研讨室。

沈雨薇在一旁听着,心里那点不甘和隐约的嫉妒,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羡慕,以及一丝自卑。她听不懂那些深奥的讨论,不上话。她能做的,只是把医馆打扫得更净,把药材整理得更整齐,在林望舒和苏半夏讨论口渴时,默默递上两杯温水。

苏半夏并非没有察觉沈雨薇的存在和微妙情绪,但她的大部分心思都被求知欲占据。在她看来,林望舒是一座亟待挖掘的宝藏,而沈雨薇……暂时还不在她学术关注的范围内。她对待沈雨薇礼貌而疏离,如同对待医馆里一件安静的家什。

苏清晏的第三次诊疗,安排在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

她到来时,医馆里只有林望舒一人。沈雨薇去了药材市场帮父亲采购一些杂货,苏半夏今天有医院的值班。

她依旧穿着素雅的旗袍,外面罩了件烟灰色的羊绒披肩,但精神看上去比前两次稍好,眼底那层浓得化不开的倦怠似乎淡薄了一丝。

“林医生。”她微微颔首,在诊脉桌前坐下,“药吃了五剂,睡眠稍稳,虽然仍会醒,但不再像以前那样惊醒后彻夜难眠。头痛也减轻了些。”

“很好。”林望舒为她诊脉,脉象果然比之前和缓一些,虽然瘀滞仍在,但那种虚浮无的“散”意收敛了不少。“今天继续针灸,巩固疗效。另外……”他看着她,语气温和但带着鼓励,“如果感觉可以,或许可以试着谈谈,是什么事让你思虑至此。说出来,心结松动,药力和针力才能更好地通达。”

苏清晏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渐渐沥沥,成为唯一的背景音。

“他叫顾言。”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们认识了十年,订婚三年。三年前的今天……是我们原定举行婚礼的子。”

林望舒没有打断,只是安静地听着。

“婚礼前一周,他出差回来,说有个惊喜要给我。那天晚上,他开车来我公司楼下接我……”苏清晏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艰难地抠出来,“一辆失控的渣土车,从侧面撞过来……他把我护在身下。”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原本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呼吸也变得急促:“我醒来时,已经在医院。他只受了轻伤,擦破点皮。可是……三天后,他说头痛,然后呕吐,昏迷……迟发性颅内出血,手术……没救过来。”

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没有去擦,只是怔怔地看着虚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绝望的时刻:“所有人都说,是意外。司机疲劳驾驶,判了刑。可是……我不信。顾言他身体一直很好,每年体检都没问题。出事前那段时间,他正在跟一个很大的地产,压力很大,说过有人威胁他……我查过,那个司机,账户里在出事前收到过一笔不明来源的钱。”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林望舒,眼中是燃烧了三年的痛苦、怀疑和执念:“林医生,你说人心之病难医。那我的病,是不是永远也好不了?除非我找到真相,除非我……”

情绪骤然决堤,她捂住脸,压抑的呜咽从指缝中漏出,肩膀剧烈地抖动。这三年来,她从未对任何人如此完整地倾诉过,那些怀疑和痛苦像毒瘤一样在她心里疯长,侵蚀着她的睡眠、她的健康、她的一切。

林望舒没有递纸巾,也没有说空洞的安慰话。他只是等她的情绪稍稍平复,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如磐石:“苏小姐,你的痛苦和怀疑,我无法轻飘飘地说‘放下’。但有一点,顾先生拼死护你,是希望你活下去,好好活,而不是被这份痛苦吞噬,夜夜煎熬。你的病,在‘执’与‘伤’。执念让你无法安眠,伤痛耗竭你的气血。我的针药,或许能缓解气血的耗伤,但那个‘执’,需要你自己找到与它共处、甚至化解的方式。也许,活下去,活得清明、健康,本身就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也是对真相另一种形式的追寻。”

苏清晏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医生。他的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一坚实的绳子,抛向在痛苦深渊中沉浮的她。

“我……该怎么做?”

“先接受治疗,让身体恢复一些元气。然后,或许可以试着做点能让你专注、又不会太耗神的事。写字,画画,整理旧物……把一部分注意力从过去拉回到当下。”林望舒开始消毒银针,“今天针灸,我会侧重调心安神,疏肝解郁。可能会有点痛,需要你忍耐一下。”

这一次的针灸,林望舒用了不同的位组合和手法。除了常规的安神,他在苏清晏的“膈俞”、“肝俞”等背部位用了稍强的泻法,以疏通深层郁结的气血。进针时,苏清晏疼得闷哼一声,额头冒出冷汗,但咬牙坚持着。

针留期间,她闭着眼睛,泪水依旧无声流淌,但紧绷的身体似乎在一点点放松。

半个小时后,起针。苏清晏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将积压了三年的浊气吐出了一部分。虽然依旧疲惫,但眼神里那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绝望重负,似乎减轻了少许。

“谢谢你,林医生。”她起身,声音沙哑,“下次……我还会来。”

她离开时,雨已停了,天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微弱的光亮。

沈雨薇回到医馆时,正看到苏清晏离去的背影。她走进医馆,发现林望舒独自坐在诊脉桌前,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眉头微锁,似乎沉浸在某种思绪中。

“她……没事吧?”沈雨薇轻声问,递上一杯刚泡好的菊花茶。

林望舒回过神,接过茶杯:“需要时间。”

沈雨薇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总是平静淡然的男人,心里似乎也装着很多沉重的东西。她想起父亲前几天的话,犹豫了一下,说:“望舒,我昨天收拾我妈的旧箱子,发现了一张老照片。”

她从随身的小包里,小心翼翼拿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递给林望舒。

照片上,是三个年轻人的合影。背景似乎是某个校园。左边站着年轻的沈建国,憨厚地笑着;中间是一个穿着白衬衫、气质温婉秀丽的年轻女子,眉眼与沈雨薇有六七分相似;而右边那个穿着中山装、面容俊朗、眼神明亮的青年——林望舒瞳孔微缩——那是他父亲,林怀远。照片背面,有一行娟秀的钢笔字:“与怀远兄、建国摄于江州医学院,1985年春。”

“这是我妈,叶婉秋。”沈雨薇指着中间的女子,“她也是学医的,西医。我爸说,她和你爸……是大学同学,很谈得来。后来,你爸回了林家学中医,我妈留校读了研究生,再后来嫁给了我爸。但直到我妈因病去世前,他们还有联系。我爸说……我妈心里,一直很敬重你爸爸的为人和医术。”

林望舒握着那张轻薄却沉重的照片,指尖微微发凉。父亲早逝,关于他的往事,爷爷很少提及。他只知道父母感情很好,父亲医术高明,然后便是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他从不知道,父亲在江城还有这样的故人,而故人之女,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

命运,似乎用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两代人,再次牵连在一起。

就在这时,巷子里由远及近传来喧哗声,还夹杂着愤怒的喊叫。

“凭什么?!”

“这是要死我们!”

“找他们去!”

林望舒和沈雨薇对视一眼,快步走到门口。

只见巷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老街坊,人人手里都拿着一张印刷纸,群情激愤。刘婆婆气得浑身发抖,老张脸红脖子粗地嚷着,连一向沉默的赵伯都拄着拐杖,脸色铁青。

沈雨薇从一位邻居手里拿过一张纸,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那是正式公示的《仁济巷片区改造房屋征收补偿方案》。

白纸黑字,条款冰冷。

货币补偿标准:住宅,市场评估价65%;商铺及其他非住宅,55%。

安置地点:北郊“新城花园”,距现址直线距离23公里。

搬迁奖励:在30签约期内签约并搬迁的,按补偿总额5%给予奖励;逾期,奖励取消。

强制执行条款:达不成协议,经催告无效,将依法申请强制执行。

下面盖着鲜红的公章:江城市房屋征收办公室、宏远地产。

“畜生!这是明抢啊!”老张怒吼,“我这铺子,当年买的时候……现在按这价,连个厕所都买不起!”

“北郊?那里现在还是荒地!医院、菜场什么都没有!我们这些老家伙怎么活?”刘婆婆老泪纵横。

“百分之五的奖励?打发要饭的!”

“跟他们拼了!”

愤怒的声浪几乎要掀翻狭窄的巷道。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济世堂,投向了站在门口的林望舒。在这些老街坊眼里,这个年轻的林医生,似乎成了他们下意识想要依靠的主心骨。

赵宏斌带着几个人,出现在巷口。他今天没穿西装,换了一身看起来更亲民的休闲夹克,但脸上的表情却是胜券在握的倨傲。他手里拿着个扩音喇叭,声音通过电流放大,带着刺耳的噪音:

“各位街坊邻居,方案是经过专业评估和合法程序的,考虑了大家的利益!早签约,早受益!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看看这破巷子,看看你们住的这老房子,难道不想住新楼,过好子吗?”

“呸!你这是好子?是我们上绝路!”有人骂道。

“就是!我们不签!”

“对!不签!”

赵宏斌脸色一沉,放下喇叭,对身边一个穿着制服的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人点点头,拿出对讲机。

气氛紧绷如弓弦,一触即发。

林望舒站在医馆门口,看着眼前愤怒无助的街坊,看着趾高气扬的赵宏斌,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记录着父辈情谊的老照片。

风雨,真的来了。而他,已无处可退。

他缓缓将照片收好,抬步,走下医馆的石阶,向着人群聚集、怒汹涌的巷中走去。

沈雨薇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心中一紧,下意识地跟上。手中那张冰冷的补偿方案,被她攥得皱成一团。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