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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十,晨。

沈厌迟站在书房窗前,看着庭院里那几株光秃秃的树。北地的秋天来得猛,几场霜下来,叶子就掉光了,只剩下一把把枯瘦的枝桠,指着灰蒙蒙的天。

像极了前世家破人亡后,祠堂里那些没了牌位的空架子。

他手里捏着的,不是铜钱,而是一封刚刚送到的密报。炭笔写在粗劣草纸上,字迹凌乱,内容却清晰得刺眼——“巳时三刻,林府车驾出,往沈府方向。随行仅一嬷一婢,轻装简从。”

林月柔要来了。

比预想的,早了半。

沈厌迟面无表情地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火舌舔舐边缘,迅速蜷曲、发黑,化作一小撮灰烬,落在青砖地上。他用脚尖碾了碾,那点灰痕便混入了常的尘土里,再也分辨不出。

来了也好。

该演的戏,迟早要演。早一点,晚一点,区别只在于他准备得是否足够充分。

而他的准备,从重生第三夜,在“舍身崖”外亲手埋掉那枚浸透“醉心莲”的玉佩和四百一十七条灰烬时,就已经开始了。

情感已剥离,焚毁,深埋。

剩下的,只是一套需要精密执行的战术程序。

目标明确:让宰相林氏相信,沈厌迟仍是那个痴恋林月柔到失去理智、可供控的傀儡。

阻碍清晰:林月柔本人,就是最敏锐的试金石。她太了解“以前”的沈厌迟了——了解他的喜好,他的弱点,他看向她时眼里不容错辨的光。任何一丝表演的偏差,都可能被她捕捉,进而怀疑。

不能流露出“知晓她和太子私情”的痕迹。那是底牌,也是炸药,现在还不是点燃的时候。

他需要呈现的状态,是一种微妙的、精心调配的“深情但不疑”。要让她觉得,他依旧爱她入骨,却因自身处境狼狈(酗酒、消沉、疑似中毒)而自卑、惶恐,不敢僭越,只会用笨拙的方式默默付出,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无暇他顾。

一个哀伤、执拗、满心都是她、却又被现实打击得有些恍惚的旧恋人。

完美的傀儡画像。

沈厌迟转身,走到书案旁。案上摊着一张北境粗略舆图,他随手拿起朱笔,在几处关隘上画了圈,又涂抹掉,仿佛心绪不宁。墨迹未的狼毫笔尖,在指尖转了一圈,染上一点暗红,像凝固的血。

“来人。”他开口,声音带着宿醉未醒般的沙哑和一丝刻意的不稳。

老仆应声而入,垂手而立。

“江南……加急送来的东西,到了吗?”沈厌迟问,目光却依旧落在舆图上,眉头微蹙,仿佛在为什么军国大事烦恼,问得心不在焉。

“回公爵,刚到。”老仆忙道,“是两株‘暮山紫’牡丹,用特制的竹篓装着,填了湿泥,一路快马加鞭,叶子都有些蔫了,但花苞还护得挺好。花匠说,北地天寒,须得赶紧入土,或许还能赶在霜冻前再开一茬。”

暮山紫。

林月柔最爱的牡丹品种。花瓣是那种极深的紫红,边缘泛着近乎黑色的暗影,开到极盛时,有种惊心动魄的、带着颓败气息的艳丽。前世某次宫宴,她指着御花园里一丛牡丹随口说过:“暮山紫最好,色浓如血,艳极而衰,像戏文里的刹那芳华。”

她当时说这话时,眼角余光瞥着太子萧景琰的方向,嘴角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沈厌迟当时看不懂的笑意。

他现在懂了。那不是欣赏花,那是在说她自己的处境和野心——要么浓艳到极致,要么彻底衰败。而太子,是她选中的,能让她“浓艳”的倚仗。

沈厌迟当时只觉她话语伤感,特意记下,后来还曾想过为她寻来栽种。可惜,花未寻到,沈家已倾。

如今,这花成了道具。

“嗯。”沈厌迟淡淡应了一声,似乎对花的状态并不十分在意,依旧看着地图,“种了吧。就种在……前院影壁旁边,那处空着的地方。”

老仆愣了一下。影壁旁边?那是进府第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但土质似乎并不算最好,而且……

“公爵,那地方头有些毒,又当风,‘暮山紫’性喜阴凉湿润,怕是……”花匠出身的忠仆忍不住多嘴。

“就那里。”沈厌迟打断他,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找个大点的陶缸,土配好些。现在就去。”

老仆不敢再言,躬身退下:“是,奴才这就去办。”

沈厌迟这才放下朱笔,走到水盆边,慢条斯理地洗掉指尖那点“血迹”。盆水微凉,映出他平静无波的眼睛。

位置选在影壁旁,是有讲究的。显眼,每个进出府门的人都能看见,足以证明他“特意”为她寻花、并“郑重”栽种的“心意”。但同时,那地方确实不是最佳的生长位置,暗示着他如今“处境不佳”、“能力有限”,连为她种好一丛花都可能力不从心。

而且,用陶缸,而非直接种入精心打理的花圃。陶缸可以移动,暗示着某种“不确定”和“临时”。若将来需要,这缸花可以“消失”得很合理——比如不小心被打碎,比如挪到别处未能成活。

每一个细节,都是台词。

他擦手,重新坐回书案后。时间一点点近巳时。庭院里传来隐约的动静,是仆役们在搬运陶缸和花株。他没有出去看。

他在等。

等那辆来自宰相府的马车,碾过青石街道的声音。

***

巳时三刻,分毫不差。

门房通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禀公爵,林……林小姐来访。”

沈厌迟正在“浏览”一份无关紧要的兵部旧档,闻声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混杂着惊讶、局促、还有竭力掩饰却仍泄露出的些许欢喜的神情。他放下文书,快速整理了一下并未凌乱的衣襟,又似乎觉得不妥,手在半空停了停,最终有些无力地垂下。

“请……请到前厅。”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些,还轻轻咳了一下。

他没有亲自出迎。按照他目前“意志消沉、身体不佳”且“深知身份尴尬”(罪臣之后,且已与林家解除婚约)的人设,过于急切热情的迎接反而不合情理。这种带着距离感的“请入”,以及掩饰不住的细微慌乱,才更真实。

他故意在书房多耽搁了片刻,估摸着林月柔已被引入前厅坐下,才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走了出去。

步伐略显虚浮,肩膀微微垮着。

前厅里,林月柔已经在了。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锦缎衣裙,外罩月白薄绒披风,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着一支低调却价值不菲的羊脂玉簪。妆容精致,眉眼如画,坐在那里,端着茶杯,仪态无可挑剔。只是眼角眉梢,那股子若有似无的、习惯性的优越感和审视,如同她身上淡淡的兰香,无声弥漫。

看到沈厌迟进来,她放下茶杯,站起身,微微颔首,姿态礼貌而疏离:“沈公爵。”声音清润,听不出太多情绪。

沈厌迟脚步在门口滞了一瞬,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被烫到般迅速移开,又忍不住飞快地瞥回一眼。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称呼“月柔”,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低低回了句:“林小姐……请坐。”

他走到主位坐下,中间隔着宽敞的厅堂。两人之间,是冰冷的空气和心照不宣的往事。

“听闻公爵近来身体欠安,”林月柔开口,语调平缓,像在念一段准备好的台词,“家父颇为挂念,特命我前来探视。”她目光扫过沈厌迟略显苍白憔悴的脸,和眼下淡淡的青黑,“不知可好些了?”

“劳烦宰相大人记挂,也……有劳林小姐跑这一趟。”沈厌迟垂下眼睑,盯着自己放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指,“只是些旧伤,加上……近贪杯,伤了脾胃,歇息几便好。无甚大碍。”

他语气里的艰涩和逃避,恰到好处。

林月柔静静看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倒映着沈厌迟此刻“狼狈”的模样。她没有立刻接话,似乎在评估,在衡量。厅内一时寂静。

“方才进来时,”她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目光转向厅外庭院的方向,“看见下人在影壁旁忙活,像是在栽种什么?这个时节,北地还能移栽花木么?”

来了。

试探的第一击,看似随意,实则精准。观察他府内动向,并引出话题。

沈厌迟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像是被问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他抿了抿唇,抬起眼,这次目光没有躲闪,而是直直看向厅外那个方向,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混杂着一丝遥远的痛苦和空洞。

“是……是几株牡丹。”他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从江南……加急送来的。”

“牡丹?”林月柔适时地流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讶异,“北地霜重,牡丹难活。是何名品,让公爵如此费心?”

沈厌迟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回忆,又像是在挣扎。终于,他轻轻吐出了那三个字:“暮山紫。”

林月柔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睫毛微垂,遮住了眼底瞬间闪过的情绪——是惊讶?是了然?还是一丝嘲讽?

她知道他记得。她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记得”。

“暮山紫……”她缓缓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花色浓艳,确非凡品。公爵好雅兴。”这话听着像是夸奖,细品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说:都这般境地了,还有心思弄这些风花雪月?

沈厌迟仿佛没有听出那层意思,他的目光依旧望着厅外,像是透过墙壁,看到了那正在被栽入陶缸的花株。他的侧脸线条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又有些萧索。

“雅兴谈不上。”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的力度,“只是那颜色……看着像血。涸了的,战场上的血。”

林月柔怔住了。

她预想过沈厌迟可能的反应——或许会借花诉情,或许会黯然神伤,或许会强作欢笑。唯独没想到,他会把“暮山紫”和她最爱的“艳极而衰”,直接扯到“血”和“战场”上。

沈厌迟转过头,看向她。眼神里没有她预想中的缠绵情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自我折磨般的清醒。

“种在那里,”他指了指影壁方向,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进出都能看见。可以提醒我……有些东西,看着浓艳,底下是命,是血,是你怎么逃也逃不掉的……战场。”

他顿了一下,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空洞得吓人。

“我如今……也就只剩这点记性了。”

话音落下,前厅里一片死寂。

林月柔彻底愣住了。她准备好的所有应对,所有在心底推演过的沈厌迟可能的情感流露,在这一刻都落了空。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确实提到了“暮山紫”,确实为她“千里运花”,确实将它种在最显眼的地方。可他的解读,他的情绪,完全偏离了“深情”的轨道,沉入了一种自我毁灭式的、沉浸在过往血腥创伤中的诡异执拗。

他记得她喜欢的花,但这记忆,被他扭曲成了对自己痛苦战争的提醒。

这不是爱。这更像是一种…… PTSD 般的创伤联想,一种无法摆脱过去梦魇的疯癫征兆。

他依旧“在意”与她相关的事物,但这“在意”,已经和情爱无关,变成了他精神世界崩塌后,一块扭曲的、带着血腥味的碎片。

可控吗?

一个沉浸在自身痛苦和战争记忆里、行为逻辑看似深情实则混乱的男人……

林月柔心底那紧绷的弦,微妙地松了一丝。警惕仍在,但某种更隐蔽的、属于猎食者对虚弱猎物确认后的安心感,悄然浮现。紧接着,便是几乎抑制不住的轻蔑。

沈厌迟啊沈厌迟,你真的完了。

为了家族,为了父亲的大计,她或许还需要再观察,再确认。但眼前这一幕,已经足够让她回去禀报父亲:沈厌迟,心智已失,不足为虑,或许……仍可利用其残存的那点“执念”,在兵权交接上做做文章。

她迅速调整了表情,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混合着同情和无奈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公爵……往事已矣,还需保重自身才是。”语气温和,却带着明显的距离感和“到此为止”的意味。

沈厌迟像是被这声叹息惊醒,猛地回过神,眼神里的冰冷和偏执迅速褪去,重新被那种局促、不安和隐约的自卑取代。他慌忙移开视线,低声道:“是……是我失态了。林小姐见谅。”

他这副前一刻还冰冷偏执、后一刻又慌张失措的样子,更坐实了“精神不稳”的推断。

林月柔不欲再多待。目的已达到,甚至超出了预期。她优雅地起身:“探望已毕,见公爵气色虽弱,精神尚可,我也好回去向家父复命了。还请公爵务必珍重,好生调理。”

沈厌迟也跟着起身,想送,又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我送送林小姐……”

“不必了。”林月柔抬手制止,笑容温婉得体,却不容拒绝,“公爵留步。静养为宜。”

她微微颔首,转身,带着嬷和婢女,款款向外走去。披风的下摆,拂过光洁的地砖,没有一丝留恋。

沈厌迟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影壁之后。直到彻底看不见了,他脸上所有残存的表情——局促、不安、空洞、疲惫——如同水般退得净净。

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

他慢慢走到前厅门口,望向影壁旁。

那口硕大的陶缸已经安置好,两株“暮山紫”被小心地栽入其中,枝叶经过打理,稍微精神了些。深紫带黑的花苞紧紧闭合着,在秋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像凝固的血块。

他看了片刻,转身,往回走。

脚步稳定,背脊挺直。

刚才那场表演,每一个眼神的转换,每一句话的停顿,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他心中演练过无数次。林月柔的每一个反应,也基本在他预料之中。

她眼中的“安心”,他捕捉到了。那抹“轻蔑”,他也“看”到了。

很好。

宰相府的心理围剿预演,第一回合,看似他溃不成军,精神错乱。

实则,他精准地将自己“深情傀儡”的人设,巧妙地扭曲成了“因创伤而执拗、因崩溃而可控”的疯子形象。前者可能还有心机,后者则彻底沦为工具。

他不仅没有暴露丝毫对林月柔和太子私情的知晓,反而通过将“暮山紫”与血腥战场强行关联,彻底撇清了“借花传情”的可能,堵死了林月柔进一步情感试探的路径。

她安心了。因为她确认了他的“无用”和“疯癫”。

她轻蔑了。因为她认定他已彻底跌落尘埃,再无威胁。

而这,正是沈厌迟要的。

他走回书房,关上门。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和算计。

从怀里取出那枚刻着“此刻”的铜钱,冰凉的触感传入指尖。

“此刻,”他低声自语,目光扫过书房角落那盆无人注意的、真正茁壮的兰草,“棋子已落定。”

落在敌人以为的,死局里。

他坐下,重新摊开那份北境舆图。朱笔提起,在其中一个关隘上,画了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坚定的红点。

那才是他真正要看的方向。

窗外,秋风掠过庭院,吹动陶缸中“暮山紫”的叶片,瑟瑟作响。

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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