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耳甫斯计划”的测试室与奥米茄公司其他地方的明亮开阔截然不同。它是一个纯白色的球形空间，没有任何棱角，光线从墙壁本身柔和地渗透出来，找不到明确的光源。室内只有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躺椅，和一个悬挂的、造型优雅的神经接口头环。这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一种被精心设计过的、旨在剥离外部干扰的“纯净”环境。
吴义按照指示躺下，冰冷的凝胶头环贴合在他的太阳穴上，带来一丝轻微的吸附感。没有技术人员在场，只有埃莉诺的声音通过不知隐藏在何处的扬声器传来，平稳而令人安心，如同一位耐心的导师。
“吴义，欢迎参与‘俄耳甫斯计划’的第一阶段。接下来我们将进行一系列情境模拟和联想反应测试。请尽量放松，允许你的思维自由流动，无需进行任何评判或筛选。记住，这里没有错误答案，只有独特的认知路径。”
躺椅微微倾斜，将他置于一个半悬浮的状态。眼前的纯白色空间开始变化，逐渐被沉浸式的全息影像所取代。
测试一：情境模拟 – “成就的顶峰”
他“站在”一座高耸入云的能量塔顶端，脚下是整个流光溢彩的城市。无数民众在下方欢呼，他的名字被汇成声浪，震耳欲聋。一个庄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吴义架构师，您的‘新希望殖民区核心意义框架’已被采纳，数百万人的精神支柱因您而树立。您成就了不朽。”
系统监测着他的生理指标：心率、皮电反应、神经兴奋度。
吴义内心一片冰冷。他曾为无数客户编织过类似的“顶峰体验”。他清晰地知道这辉煌景象背后的每一个代码，每一种情绪触发点的设置。那欢呼声在他听来，如同预先录制的样本循环播放。他甚至能“看到”场景边缘一些细微的像素渲染延迟——系统微小的不完美。
他没有感到喜悦或自豪，只有一种抽离的、如同观看自己旧作的荒谬感。他刻意让心率保持平稳，甚至微微调动了一丝之前工作中训练出的、模拟“适度谦逊与激动”的生理反应。
埃莉诺的声音响起：“很有趣。观察到高度认知解析伴随低情感投入。请描述你此刻最主要的感受。”
“一种…责任感。”吴义选择了一个安全且符合预期的词，“以及看到构想成为现实的…满足感。”他在心里补充道：构想着一个更大的谎言。
测试二：词汇联想 – “意义”
屏幕中央出现词语“意义”。
系统要求他快速说出或想到第一个关联词。
吴义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老者的电子板——“无意义”。闪过天花板上那块水渍。闪过“锈带”肮脏的巷子和那个拾荒者麻木的眼神。
但他强行抑制住了这些。他不能让系统捕捉到这些直接的反叛信号。他需要一个更模糊、更不易被定性，却能反映他真实状态的词。
一个词突兀地跳了出来。
“…编织。”他低声说出口。
停顿了片刻。埃莉诺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情绪：“‘编织’。很独特的联想。请阐述。”
“意义…像是一件被编织出来的东西。”吴义谨慎地选择着词汇，“有经线，有纬线，有不同的图案和色彩。取决于编织者的意图和材料。”他没有说这编织物是真是假，是否有用，只是描述了过程。
“你将自己视为编织者？”
“是的。”
“编织的意义，是否比…发现的意义，价值更低？”问题开始变得尖锐。
“我不知道。”吴诚实地回答，这次没有伪装，“或许价值取决于…穿着它的人是否感到温暖，而非它是否由‘真’的线编织而成。”他巧妙地将问题抛回给系统，同时隐含了一丝他自己正在实践的、为客户提供“温暖”而非“真实”的悖论。
测试三：悖论应对 – “西西弗斯”
场景变换。他“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一次又一次地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巨石随即滚落，循环往复。这是一个经典的荒诞意象。
“请描述你对此意象的解读，并提供一种可能的‘意义架构’方案，赋予此行为以积极价值。”埃莉诺的指令传来。
吴义几乎要笑出来。系统在让他直接为自己的处境建模。他就是那个推石头的西西弗斯，而奥米茄公司正要求他为这无意义的苦役编织意义。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解读：此行为象征个体在无目的宇宙中进行的永恒努力，凸显其过程的重复性与结果的虚无性。”
“意义架构方案：可将其构建为‘内在坚韧的锤炼’或‘对抗虚无本身的象征性胜利’。重点在于将焦点从‘抵达山顶’的结果，转移到‘推动’这一行为本身所体现的意志力、坚持、以及对命运的反抗精神上。可以植入‘每一次推动都是对荒诞的蔑视’、‘肌肉的酸痛是存在的证明’等情感模块。”
他完美地复述了存在主义哲学对西西弗斯的经典阐释，并将其转化为奥米茄公司标准的意义产品格式。他甚至能想象出配套的情感激励模块和背景音乐。
说完之后，他感到一种极致的反讽带来的虚弱。
系统长时间沉默。生理监测指标似乎没有任何显著波动。
良久，埃莉诺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好奇？
“非常…熟练的架构，吴义。几乎…过于熟练了。你的方案逻辑自洽，情感触发点精准。但是，你的生理反应全程处于极低激活水平。你相信你为自己架构的这个‘意义’吗？”
终极问题终于来了。
吴义知道，他的答案至关重要。完全否认，意味着抗拒和不合作。完全肯定，则与他之前的“波动”和此刻的生理数据矛盾，显得虚假。
他选择走在刀刃上。
“我相信…”他缓缓说道，仿佛在仔细斟酌，“…这个架构在逻辑和情感上的‘有效性’。至于它是否‘真实’…”他停顿了一下，让监测系统捕捉到一丝恰当的困惑和真诚的思考，“我认为‘真实’或许超出了意义架构师的职责范围。我们的工作是提供‘有效’，而非‘真实’。这是您之前教导我的。”
他将埃莉诺自己说过的话抛了回去，同时承认了意义架构的虚构本质，却又将自己包装成一个深刻理解并恪守职业边界（提供有效叙事）的“好员工”。
测试室内的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
“很有趣的区分，‘有效’与‘真实’。”埃莉诺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滑，“今天的测试到此结束。感谢你的参与，吴义。你的洞察力…很有价值。”
神经接口头环松开，躺椅恢复原位。纯白色的球体空间褪去，恢复成普通的房间。
吴义坐起身，感到一种精神上的极度疲惫，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高强度的肉搏战。他成功地扮演了系统所需要的研究对象：一个具有深度思考能力、理解架构本质、却又暂时徘徊在“有效”与“真实”之间的、可供分析和引导的样本。
他没有暴露自己已彻底倒向“真实”即“无意义”的立场，但也恰到好处地展示了他的“异常”所在。
离开测试室时，他的个人终端震动了一下。不是工作系统，而是加密频道。
依旧是那个匿名者。这次只有一个词：
“小心。”
后面跟着一个极其简短的坐标序列，指向“锈带”的更深处，一个连他之前都未曾涉足的区域。
吴义深吸一口气，将坐标牢记于心。
“俄耳甫斯”未能从地狱带回他的爱人，反而在最后关头失去了她。
吴义不知道，在这场危险的游戏中，他试图从系统深处带回的“真实”，是否会最终将他吞噬。
但他知道，回头的路，早已在他选择“看见”的那一刻，消失了。